我曾在伦敦布鲁尔街的滑板街牌PALACE 店铺,为一件印有标志性三角 logo 的 Hoodie 排队一上午,最终给了一个 15 岁英国少年黄牛费后才买到。这种洗脑式的品牌吸引力究竟从何而来?这问题太难解释。可以确定的是,滑板文化在“点石成金”当下潮流。
对于我们这种并不真的玩板,却身着滑板街牌装扮的人,可能在专业滑手眼里显得滑稽。对他们而言,即使是百年历史的传统奢侈品牌“放下身姿”迎合街头、青年文化,也没什么稀奇。毕竟,“没有什么比穿着及膝袜踩在滑板上更酷的了。”以美国西岸的一批嘻哈歌手为代表,前些年颇受争议的以 Kanye West、Travis Scott 等人领头的美西海岸嘻哈文化的流行,折射出一群真正 Key Opinion Leaders 或青年偶像的力量。
不管是“嚣张跋扈”的说唱音乐,还是effortless的邋遢穿搭(还记得Justin Bieber传给吴亦凡的放飞式半踩鞋后跟街拍们嘛),精髓是追求个性的自我表达,带着些对世俗陈规的不屑。如果探讨一个设计师的个人生活兴趣在品牌风格的呈现中是否起到决定性作用,Vigil Abloh 之于 Louis Vuitton 无疑是个有力论据。这位明星设计师不断地将街头文化填充到历史悠久的奢侈品牌中。除了跟日本街潮祖师爷 Nigo 的成功合 作,Virgil 还“扶持自己的街头兄弟”,把他欣赏多年的 32 岁牙买加职业滑手 Lucien Clarke 带入大众视野,从 2019 年让他参与走秀,到前不久设计出 Louis Vuitton 史上第一款滑板鞋,Virgil 还联合 PALACE 这个风头正盛的伦敦滑板品牌,为 Clarke 设计了专属滑板。不管是 Louis Vuitton 在 2017 年开创性地向 Supreme 伸出橄榄枝,Dior 携手 Air Jordan 共舞,还是 Prada 刚刚联合 adidas 给传统贝壳头球鞋印上高奢 logo,一贯高傲的主流奢侈品牌已经彻底盯上了街头文化。
PALACE的实体店铺里稀松地陈列着音乐唱片、滑板及服饰,营造的是街头生活氛围,够直接但未必友好。记得在纽约的那家 PALACE,我穿着很“娘”的长裙加凉鞋进店闲逛,散发着 underground 嘻哈范儿的店员一脸不屑地跟同事用英语吐槽,揣测我估计是个来旅游的职业代购。至此之后,我再去 Supreme 甚至是 Bape 购物,都会稍微穿得“入流”些。潮牌越是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反倒更多人蜂拥而至地为融入这个氛围而妥协。不过,其实 PALACE 创始人 Lev Tanju 恰恰反感这种鄙视链和标签化行为,他眼中的 PALACE 是可以让不懂滑板的人也感受到其中精神的。
这种精神在上世纪 70 年代被冠上了一种玩世不恭的松弛感:滑板少年 Jay J.Adams 在南加州的一个空泳池里神情呆滞,一手拿着啤酒瓶,一手拿着板子。那年的干旱席卷整个社区,居民们不得不把后院泳池里的水全部抽干。这场景不免令人沮丧,但对于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滑手们来说,这光滑的水逆坑口,正是完美的滑板圣殿。Adams 从那时起,联合自己的朋友,摄影师兼写手 Craig Stecyk,将这伙人带着板子走天下的足迹记录了下来。而 Tony Alva 在一个抽空的泳池中完成了彻底的空中停留动作,滑出池壁再返回泳池中平稳着陆,这个动作被称为“OFF THE WALL”(如今 Vans 的 slogan),意为“让灵巧的身体和灵魂超越地心引力 和规则的束缚”。
正是在这拨传奇滑手的带领下,滑板从一种年少轻狂的业余爱好,革命性地逐步独立,成为一个完整体系。拥有滑手,然后衍生出专业的装备,又进一步催生新的滑板职业们。从西方世界刮过来的街头风,在北京这个多元文化聚集地迅速扩散。滑板爱好者饺子来北京十年了,也滑了十年滑板,“我觉得有样儿的男生,就该在街上。”走街串巷,滑板是最好的方式,滑累了随时停,找个地方喝点啤酒、咖啡。滑板带给他最宝贵的东西,就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饺子在鼓楼滑滑板时认识的一个哥们,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玩滑板,“我们一起滑了五公里没停下,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在那之后他就抑郁症自杀了。我听到这消息非常痛苦,但欣慰的是,在生命最后时刻,我们是说说笑笑着一块滑着板。”滑板这个载体, 既能让个体在孤独中梳理情绪, 也具备链接感情的社交价值。
当我好奇是不是所有玩滑板的人都爱摇滚乐时,身为职业 DJ 的饺子赶紧否认道,“什么都会听,甚至经常不带耳机,就想听听轮子擦过地面的声音,水泥地、橡胶地,声音是有着跃动和变化的。”Chemical Brother,Marvin Gaye 和窦唯,是他常听的音乐人。滑板,似乎外界看来是一种绝对的青年文化,难免浮躁,但在饺子眼里,它跟黑胶唱片、纸质书很像,是沉淀下来的东西,而且不怎么容易改变。“尖翻就是尖翻,ollie 就是 ollie。”滑板自带怀旧属性, 四个轮子、一块板、一层磨砂布,没别的,干脆利索。
路人们走过 Supreme 或者 PALACE 这类潮牌店,会发现一个有趣现象,即由 Supreme 开启的断崖式排队,强壮的保镖们提醒着你,队尾在遥远的街对面。其实最早的滑板时尚,是以功能性为主的,紧身自行车短裤,宽松 T 恤是主流,但随着产业的商业化,企业们开始瞄准青年市场,利用经久不衰的偶像力量实现消费转化,赞助受人追捧的滑手,跟 Nike 出款的科比和詹姆斯系列篮球鞋一个路数。而 Volcom 和 Supreme 等休闲服里融合的涂鸦图案也引起了一些滑板人的不满。他们对这些有着历史故事的涂鸦是有情感连接的,这代表着他们血液里的街头精神,是 60 到 80 年代迷茫过的,经历过排挤、暴力、歧视而后获得的对自由和热血的永恒拥护。
滑板圈会根据地域划分吗?在饺子眼里,北京这片的人,其实是更 real 的,但氛围确实差了很多,不少年轻人还在把滑板作为一种可以标榜自己酷劲儿的手段,“所有文化都会有个过滤的过程,最后留下的肯定是最有价值的。”上海可能会更国际化一些,环境也更友好,毕竟 Vans、匡威和 Nike SB,都 base 在上海。令饺子很无奈的是,偌大的京城竟然连个专业的滑板公园都没有。真正去推动文化发展,场地和品牌一直是关键。Vans 作为生产极限运动装扮的元老品牌,以滑手 Tony Alva 为主人公,拍摄了“Love letters to Skateboarding”的专题纪录片, 还经常跟赵赵这种青年艺术家合作举办空间展览等,为滑板鞋带来更多艺术曝光。不爱下雨的 LA 有空泳池,听说以后品牌们也会从室内开始,在北京建起更多的滑板场所,让下一代能够像洛杉矶的孩子们一样,出门就是随处可见的专业滑板场地。
职业滑手离不开品牌赞助,它们提供滑板服饰、巡回住宿,以及专业摄影师提供的商业曝光。物质层面附加值固然重要,更难得的是,这群人呈现出的影响力给新人们树立了榜样,让大众知道原来通过一 个自己热爱的,没那么主流的东西,也可以实现经济自由、收获尊重。像是 Nike SB 签约的滑手,在饺子看来,都是世界顶级的“有一个算一个, 都是集天赋、技术、街头精神为一身的真正滑手。”然而,跟所有运动员一样,他们最大的困难挑战都是伤病。极限运动都有风险,身体的变化也会让滑手们重新审视自己,面对年龄等客观问题,有时不得不做出无奈的妥协。当然,滑板文化的形成,是靠前辈们的坚持传承下来的,饺子自豪地告诉我,等他老了也不会把旧板子扔掉,“我会把它们挂在家里,给我的孙子讲,哪块板是在哪买的,或是由谁送的。”
人们习惯于将街头滑板跟所谓燥热、叛逆、独立、不羁等词汇挂钩。但在邱明这些参加过运动会的滑手眼里,这不过就是种运动,跟跑步、游泳一样。女滑手算不上太多,跟邱明对话的言语间会感受到她的利索 和“狠劲”,甚至比男滑手们更固执、自我,“我会一直运动到滑不动板, 打不动球。”邱明还记得 2017 年,她一个人背着滑板和一台相机,独自到了日本,大半夜遇到一群陌生的、语言不通的日本年轻人,大家刷街刷到了凌晨五点。不知为何,运动员们的凌晨四五点,总是很特别。像是在寻找同类,有着暗号交流 :上下打量对方的豚跳、反转,无需赘述,懂的人自然理解。从讲述贫民窟社区学校的《自由作家》,到清新的叛逆青少年故事《唱街》,都在描述在街上生活着的敏感灵魂们,如何打开心墙。其中由街头篮球、滑板等运动, 衍生出的集体认同感, 反倒是置身金刚水泥之中的“被动冷漠”都市人们, 最想拥有的。
北京滑手灰灰是在 08 年开始接触滑板的。“那时北京玩滑板的人还不多,大家在街上碰见都有种见到亲人的感觉。你要知道滑板是一个非常消耗鞋和衣服的运动。经常在地上摔来摔去,外加滑板砂纸对鞋的摩擦,所以在刚滑板的第一两年,基本一个月就要换双鞋和一块板面。”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真正玩滑板的人其实并不会去购买不断涨价的 Supreme,在他看来,“脱离了滑手的滑板品牌就不能叫滑板品牌。” 灰灰还补充道,为了方便,“衣服索性就穿破洞的,鞋的话还会用上一双鞋的皮子去补这双鞋直到补到不行为止。”而这种不经意的衣着风格,也形成了代表着 chill、洒脱的时尚,一些设计师们将补丁、撕口、做旧等元素融入时装,以不刻意的滑板人形象为载体,传递“在街上”的态度。
南加利福尼亚大学教授 Todd Boyd认为将衣着打扮作为身份象征的历史从20世纪初就开始了,它的存在甚至超过了语言带来的圈层之间的划界。街头穿衣,光是纽约这一座城市就呈现分层,布鲁克林街头多是 Sharkskin 裤子和 Clarks 手工鞋,而皇后区则满眼卫衣搭配金链子、 宽松运动裤。“嘻哈时尚”的传播,特立独行的音乐人 Kanye West 和 A$AP Rocky 等人绝对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正如 Kanye 自己发起的 Sunday Service 一样,崇拜着他的青少年们对 Kanye 金手指钦点的衣物,都有着朝圣感。以 A-COLD-WALL* 为例,品牌主理人兼设计师 Samuel Ross 的空降成功,除了凭借设计创意上的夺人之处,身为“西岸街头文 化的圈里人”,Kanye 和 Virgil Abloh 对其的赏识与提拔也至关重要。
当下,年轻似乎并不是个生理定义,更像个描述性形容词。凯鲁亚克口中的“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有些老生常谈,但滑板文化里的包容、想象力和创造性,滑板人的敏感和不安,确实应了这句老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