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塘沉影

        赵泗江把最后一块咸菜塞进嘴里时,搪瓷碗沿蹭过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茬,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刚过十一点,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块亮斑。

        “霜梅该饿了。”他嘟囔着,起身把碗摞进盆里,拎起灶台上那个印着红牡丹的保温桶——里面装着刚焖好的米饭和一碟炒青菜、一碟腊肉,都是媳妇陈霜梅爱吃的。他走到院坝里,推出那辆半旧的嘉陵摩托车,车身沾着些泥土,车座旁挂着的钓鱼竿还闪着昨天擦过的油光。

        “等送完饭,就去老家鱼塘钓会儿鱼。”赵泗江拍了拍摩托车座,心里盘算着。他这辈子没别的爱好,就喜欢钓鱼,只要一坐在水边,握着鱼竿,心里那点因砖厂帮工、家里琐事攒下的烦躁,就能消散大半。老家旁边那口鱼塘是早年村里集体挖的,后来承包给了私人,不过承包人常年在外,鱼塘也就成了附近村民偶尔垂钓的好去处,水够深,鱼也多,赵泗江前几年在那儿钓过一条三斤多的草鱼,至今还常跟人念叨。

        摩托车发动起来,“突突突”的声音打破了村里的宁静。赵泗江骑着车,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往砖厂走。路边的玉米已经抽了穗,绿油油的叶子在风里晃着,偶尔能看见几只蜻蜓停在玉米叶上。他想起昨天跟媳妇说要去钓鱼,陈霜梅还叮嘱他“注意安全,早点回来”,当时他还笑着说“放心,我就钓会儿,又不是去干啥危险事”。

        砖厂就在村东头,远远就能看见高耸的烟囱和堆积如山的红砖。陈霜梅正在砖窑旁搬砖,额头上满是汗水,蓝色的工装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看见赵泗江来,她停下手里的活,擦了擦汗,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你咋来了?我还以为等下工了再回去吃呢。”

        “怕你饿,给你送过来了。”赵泗江把保温桶递过去,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瓶凉白开,“快歇歇,吃点东西,别累着。”

        陈霜梅接过保温桶,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打开盖子,米饭的香气瞬间飘了出来。她夹了一块腊肉放进嘴里,笑着说:“还是你做的好吃,砖厂食堂的饭总觉得没味儿。”

        赵泗江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吃饭的样子,心里暖暖的。“我送完你,就去老家鱼塘钓会儿鱼,等钓着了,晚上给你做红烧鱼。”

        “行,你去吧,注意点水,那鱼塘水深得很。”陈霜梅又叮嘱了一句,把一块青菜夹到赵泗江嘴边,“你也吃点。”

        赵泗江咬过青菜,笑了笑:“我不饿,早上吃得多。你快吃,我先去了,晚点回来。”

        跟陈霜梅道别后,赵泗江骑着摩托车往老家方向走。老家的房子早就没人住了,只剩下一座空院,不过那口鱼塘还在,就在老房子旁边,紧挨着一片竹林。十多分钟后,他到了鱼塘边,把摩托车停在竹林下,取下挂在车座旁的钓鱼竿,又从背包里拿出鱼饵、鱼线、浮漂,熟练地摆弄起来。

        鱼塘的水很清,能看见水下摇曳的水草,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只有偶尔掠过的蜻蜓会在水面点出一圈圈涟漪。赵泗江选了个背阴的位置坐下,把鱼饵挂在鱼钩上,甩起鱼竿,鱼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浮漂稳稳地立在水面上。

        他往后靠在一棵老槐树上,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他的脸上,暖融融的。他眯着眼,看着水面上的浮漂,心里满是期待——希望今天能钓条大鱼,晚上给媳妇一个惊喜。

        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水面上的浮漂却纹丝不动。赵泗江抽完了一根烟,又续上一根,心里开始有些不耐烦了。“今天真是的,怎么鱼儿不上钩?”他自言自语道,伸手拨了拨水面,溅起几朵水花,“难道是鱼饵不对?还是我选的位置不好?”

        他换了个鱼饵,又把鱼竿往鱼塘中间挪了挪,重新甩竿。可又等了半个多小时,浮漂还是没动静。赵泗江有些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在鱼塘边来回走了走,目光扫过水面,想看看有没有鱼群的影子。就在这时,他瞥见不远处的水面上有一圈细微的波纹,心里一动,赶紧走回原位,重新调整了鱼线的长度,再次甩竿。

        这次,他屏住呼吸,眼睛紧紧盯着浮漂,连烟都忘了抽。又过了十多分钟,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浮漂突然动了一下!

        赵泗江的精神瞬间提了起来,身体微微前倾,双手紧紧握住鱼竿。浮漂又动了一下,接着猛地往下一沉!

        “有了!”他心里大喊一声,迅速提起鱼竿。

        刚一发力,他就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拉力从鱼竿那头传来,鱼竿瞬间弯成了一个弧形,几乎要被拉断。“咦,好重!”赵泗江心里又惊又喜,“难道钓到大鱼了?”

        他不敢大意,赶紧调整姿势,双脚分开,身体往后仰,双手紧紧握着鱼竿,与水下的鱼开始了博弈。鱼在水下拼命挣扎,一会儿往左边游,一会儿往右边游,拉力时大时小,赵泗江的身体也跟着左右晃动。他能感觉到鱼竿传来的震动,那震动顺着手臂传到身体里,让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别慌,慢慢来,跟它耗。”他想起以前钓鱼时的经验,深呼吸了几口,努力稳住身形。双方相持了好一阵,赵泗江的额头已经渗出了汗水,手臂也开始发酸,可水下的鱼却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依旧在拼命挣扎。

        就在这时,赵泗江脚下一滑——刚才为了稳住身形,他往后退了几步,不小心踩到了鱼塘边的青苔上。青苔又滑又湿,他的脚一软,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扑通”一声掉进了鱼塘里。

        冰冷的水瞬间没过了他的胸口,赵泗江吓得魂飞魄散。他不会游泳,掉进水里后,整个人都慌了,双手下意识地扔掉鱼竿,在水里胡乱扑腾起来。他的身体在水里不断下沉,冰冷的水呛进他的嘴里、鼻子里,让他呼吸困难,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难受得要命。

        “救……救命……”他张开嘴,想喊救命,可刚一张嘴,就有更多的水灌进了嘴里,只能发出微弱的咕噜声。他的双手在水面上乱抓,想抓住什么东西,可周围只有冰冷的水和摇曳的水草。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往下沉,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耳边只剩下“嗡嗡”的水声和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只几分钟时间,鱼塘的水面就恢复了平静,只剩下那根被扔掉的钓鱼竿在水面上漂浮着,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鱼塘对面有户人家,女主人叫肖青霞,家里种着几亩菜地,平时没事就坐在院子里做些针线活。今天下午,她坐在院子里缝衣服时,无意间瞥见了鱼塘边的赵泗江。她认识赵泗江,知道他是附近村的,喜欢钓鱼,以前也常来这鱼塘钓鱼。当时她还想着“今天天气好,倒是个钓鱼的好时候”,没太在意。

        可过了一个多小时,肖青霞起身去菜地摘菜时,又往鱼塘边看了一眼,却发现刚才赵泗江坐着的位置空无一人,只有那辆摩托车还停在竹林下。“人呢?怎么不见了?”她心里有些疑惑,“难道是钓完鱼走了?可摩托车还在啊。”

        她走到菜地边,朝着鱼塘的方向仔细看了看,鱼塘的水面平静得很,没看见赵泗江的身影,也没看见钓鱼竿。她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手里的菜篮子,沿着田埂往鱼塘边走去。走到鱼塘边,她先是看了看停在竹林下的摩托车,车座还是热的,显然赵泗江没走多久。她又往鱼塘里看,这才发现水面上漂浮着一根钓鱼竿,而刚才赵泗江坐着的位置旁边,水面上有一圈淡淡的水痕。

        肖青霞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赶紧沿着鱼塘边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喊:“赵泗江!赵泗江!你在哪儿?”

        可喊了好几声,都没人回应。她的目光在水面上扫来扫去,突然,她瞥见不远处的水下似乎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她心里一紧,赶紧找来一根长竹竿,朝着那个影子的方向伸过去,竹竿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不好!”肖青霞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赶紧掏出手机,手忙脚乱地翻找着电话号码。她记得以前跟陈霜梅打过几次交道,存有她的手机号。她颤抖着手指拨通了陈霜梅的电话,电话接通后,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霜梅……你……你快过来……泗江他……他好像掉进鱼塘里了……”

        陈霜梅正在砖厂干活,听见肖青霞的话,手里的砖“啪”地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你说啥?泗江掉进鱼塘里了?你在哪儿?我马上过去!”

        “我在老家那口鱼塘边,你快来!”肖青霞说完,又想起赵泗江还有个哥哥叫赵泗海,住在邻村,赶紧又拨通了赵泗海的电话,把事情跟他说了一遍。

        赵泗海接到电话时,正在家里喂猪。一听弟弟掉进鱼塘里了,他扔下手里的猪食瓢,抓起外套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给村里的几个亲戚朋友打电话,让他们赶紧去鱼塘帮忙打捞。

        陈霜梅骑着自行车,拼了命地往鱼塘赶。一路上,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肖青霞的话在耳边回响。她不敢想,也不愿意想,只希望这只是一场误会,赵泗江只是去旁边的竹林里方便了,或者去别的地方了。可越靠近鱼塘,她的心就越慌,双腿也开始发软。

        当她赶到鱼塘边时,赵泗海已经带着几个村民到了,他们正准备脱衣服下水打捞。看见陈霜梅来,赵泗海的眼圈红了,他走过去,拍了拍陈霜梅的肩膀,声音沙哑地说:“弟妹,你别急,我们这就下去找泗江。”

        陈霜梅站在鱼塘边,目光死死地盯着水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她想喊赵泗江的名字,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怎么也喊不出来。

        几个村民脱了衣服,跳进冰冷的鱼塘里,开始在水里摸索。鱼塘的水很深,而且水下有很多水草,给打捞工作增加了不少难度。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陈霜梅的心跳越来越快,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泛白了。

        “找到了!在这里!”突然,一个村民大喊一声。

        陈霜梅和赵泗海赶紧跑过去,只见那个村民抱着一个人,正往岸边游过来。其他人也赶紧过去帮忙,一起把人抬上了岸。

        被抬上岸的正是赵泗江。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嘴唇发紫,双目紧闭,一动不动。陈霜梅扑过去,抱住他的身体,哭喊着:“泗江!泗江!你醒醒!你别吓我啊!”

        可赵泗江没有任何回应。赵泗海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脉搏,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他摇了摇头,声音哽咽地说:“没……没气了……”

        “不!不可能!”陈霜梅疯狂地摇着赵泗江的身体,“泗江!你醒醒!你快醒醒啊!我们还要一起吃红烧鱼呢!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啊!”

        她的哭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凄厉又绝望,在场的村民都红了眼眶,纷纷别过头去,不忍心看这一幕。赵泗海蹲下身,拍了拍陈霜梅的背,想说些安慰的话,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赵泗江的身体抬到一块干净的布上,盖上衣服。陈霜梅坐在旁边,一直抱着赵泗江的手,她的手在不停地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在赵泗江冰冷的手上。

        这时,有人发现,赵泗江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姿势——双腿盘着,双手放在膝盖上,像是打坐一样。“怎么会是这个姿势?”有人小声嘀咕道。

        赵泗海也注意到了,他皱了皱眉,心里有些疑惑,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把弟弟的身体带回家,处理后事。

        当天晚上,赵泗江的家里挤满了人,都是来帮忙处理后事的。陈霜梅坐在炕边,抱着赵泗江的衣服,一言不发,眼睛红肿得像核桃一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偶尔滑落的眼泪能证明她还活着。

        肖青霞也来了,她看着陈霜梅的样子,心里很不好受。她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走到赵泗海身边,小声说:“泗海,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赵泗海看了她一眼,疲惫地说:“你说吧,有啥话就直说。”

        肖青霞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说:“最近这半个多月,每天早上天刚亮的时候,我都能看见鱼塘壁上有一个人在那儿爬……刚开始我还以为是看错了,或者是哪个村民早起去鱼塘边干活,可后来连续好几天都看见,那人穿着深色的衣服,动作很慢,就在赵泗江今天掉下去的那个位置附近爬……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可也没多想,直到今天泗江出了事,我才觉得不对劲。”

        赵泗海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他赶紧问:“你看清楚那人的样子了吗?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肖青霞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恐惧:“没看清楚,太远了,而且早上有雾,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看起来像是个男的,个子不高……”

        在场的其他人也听见了肖青霞的话,都议论纷纷起来。“难道是鱼塘里有啥不干净的东西?”“赵泗江的死会不会跟这个有关?”“怪不得他掉下去几分钟就没气了,而且还摆出那样的姿势……”

        赵泗海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他虽然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可肖青霞的话还是让他心里发毛。他看了一眼炕上躺着的弟弟,又看了看一旁失魂落魄的弟媳,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第二天,赵泗江的后事按照村里的习俗开始操办。陈霜梅依旧没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众人忙前忙后,眼神空洞得吓人。赵泗海则一边安排后事,一边私下里找了几个村里的老人,跟他们说了肖青霞看到的情况,想听听他们的看法。

        老人们听了之后,都皱着眉头,沉默了很久。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老人说:“那口鱼塘早年挖的时候,好像出过事,有个年轻小伙子在挖塘的时候不小心掉下去淹死了,当时也没找到尸体,后来鱼塘灌满水,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会不会是……”

        后面的话老人没说出口,但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赵泗海的心里更沉了,他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可弟弟的死已经成了事实,再追究这些也没什么用了。

        几天后,赵泗江被安葬在了村后的山坡上,紧挨着他父母的坟。下葬那天,陈霜梅终于忍不住,在坟前哭得昏了过去。醒来后,她看着坟前的墓碑,上面刻着“赵泗江之墓”五个字,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从那以后,陈霜梅辞掉了砖厂的工作,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家。她常常会坐在院子里,看着赵泗江以前钓鱼用的鱼竿,想起他以前钓鱼回来时开心的样子,想起他说要给她做红烧鱼的承诺。

        肖青霞也再也不敢早上到鱼塘边去了,每次路过那口鱼塘,都会绕着走。村里的人也很少再去那口鱼塘钓鱼了,大家都说那口鱼塘不吉利,久而久之,那口鱼塘就变得越来越冷清,水面上渐渐长满了水草,只有偶尔掠过的水鸟会在水面停留片刻,然后匆匆飞走。

        又过了几个月,村里来了个道士,说是来给村里祈福的。赵泗海请道士去了那口鱼塘边,道士围着鱼塘转了一圈,又烧了些纸钱,嘴里念念有词。之后,他对赵泗海说:“这塘里有怨气,不过已经化解得差不多了,以后只要没人再去惊扰,就不会再出事了。”

        赵泗海听了道士的话,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他在鱼塘边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禁止垂钓,水深危险”,希望能提醒大家,不要再发生类似的悲剧。

        陈霜梅偶尔会去那口鱼塘边看看,她站在岸边,看着平静的水面,仿佛还能看见赵泗江坐在那里钓鱼的身影。风从水面吹过来,带着一股淡淡的水草味,她想起赵泗江最后一次跟她说的话,想起他递保温桶时指尖的温度,想起他说“晚上给你做红烧鱼”时眼里的笑意。那些细碎的片段像针一样扎在心上,每想一次,就疼一次。

        有一次,她在鱼塘边发现了那根被赵泗江扔掉的钓鱼竿,竿梢已经断了,上面还缠着几根水草。她把鱼竿捡起来,带回家,用布一点点擦干净,挂在客厅的墙上。每次看见这根鱼竿,她就觉得赵泗江好像还没走,只是又去哪个水边钓鱼了,说不定哪天就会提着装满鱼的桶,笑着推开家门。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里的生活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大家路过那口鱼塘时,总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偶尔提起赵泗江,也只是叹口气,说一句“可惜了,那么好的人”。

        赵泗江的哥哥赵泗海,只要有空,就会去看看陈霜梅。他知道弟媳一个人不容易,时常帮她干点农活,送些自家种的蔬菜。有一次,他看着陈霜梅对着墙上的钓鱼竿发呆,忍不住说:“弟妹,要不……把这鱼竿收起来吧,总看着,你心里也不好受。”

        陈霜梅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鱼竿,声音轻轻的:“不用,留着吧,看着它,我就觉得泗江还在。”

        赵泗海没再说话,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知道,有些伤痛,只能靠时间慢慢抚平,而有些人,就算走了,也会永远留在活着的人心里。

        转眼到了冬天,第一场雪下下来的时候,陈霜梅踩着雪去了赵泗江的坟前。她把带来的腊肉和米饭放在坟前,又拿出一瓶赵泗江以前爱喝的白酒,倒在地上:“泗江,天凉了,你多穿点衣服。我给你带了你爱吃的腊肉,还有你爱喝的酒,你慢慢吃,慢慢喝。”

        雪落在坟头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像是给墓碑盖了一层白纱。陈霜梅坐在坟前的石头上,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说村里最近发生的事,说砖厂新来了个年轻的女工,说赵泗海家的孙子又长个子了。她知道这些话赵泗江听不见,可她还是想说,就像以前他钓鱼回来,她坐在他身边,听他说钓鱼时遇到的趣事一样。

        雪越下越大,陈霜梅的头发和肩膀上都落满了雪,可她还是不愿意走。直到手脚都冻得发麻,她才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泗江,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你在那边,要是想钓鱼了,就找个水浅的地方,别再像这次一样,不小心掉下去了。”

        说完,她一步三回头地往家走,雪地上留下一串孤零零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雪花覆盖。

        第二年春天,村里决定把那口鱼塘填了,改成菜地。消息传出来的时候,陈霜梅特意去了鱼塘边,看着村民们用挖掘机挖起塘里的泥,看着水面一点点变小,看着那些水草被连根拔起。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心里说不出是难过还是轻松。难过的是,这口鱼塘承载了太多关于赵泗江的回忆,填了它,好像连那些回忆也会被一起埋掉;轻松的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因为这口鱼塘出事了,赵泗江的悲剧,不会再重演。

        鱼塘被填平的那天,陈霜梅把那根钓鱼竿从墙上取下来,带到了填平的鱼塘边。她蹲下身,在土里挖了个坑,把钓鱼竿放进去,慢慢填上土。“泗江,鱼塘填了,以后没人再在这里钓鱼了。这根鱼竿,我陪你一起埋在这里,以后你要是想钓鱼了,就拿着它,去你想去的地方钓吧。”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朝着家的方向走去。阳光洒在新翻的土地上,泛着淡淡的金光,远处传来村民们说笑的声音,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陈霜梅开始学着慢慢走出悲伤,她重新找了份工作,在村里的小卖部帮忙,每天和来来往往的村民打交道,日子渐渐充实起来。只是偶尔在傍晚的时候,她还是会坐在院子里,看着西边的天空,想起那个喜欢钓鱼的男人,想起他最后一次去鱼塘的那天,天气那么好,阳光那么暖,可他却再也没有回来。

        有一次,村里的小孩问她:“陈阿姨,你知道以前那口鱼塘里有鱼吗?”

        陈霜梅笑了笑,摸了摸小孩的头:“知道啊,以前有很多鱼,还有人在那里钓过很大很大的鱼呢。”

        “那现在为什么不养鱼了呀?”小孩又问。

        “因为呀,”陈霜梅顿了顿,眼神望向远方,“那里有个喜欢钓鱼的人,他把鱼都带到别的地方去了,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蹦蹦跳跳地跑开了。陈霜梅看着小孩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她知道,赵泗江虽然走了,但他会永远活在她的心里,活在那些关于鱼塘的回忆里,活在这个他曾经爱过、生活过的村子里。

        日子还在继续,春去秋来,花开花落。那片曾经的鱼塘,如今已经长满了绿油油的蔬菜,每年都会收获很多庄稼。只是村里的老人们偶尔还会提起,很多年前,有个叫赵泗江的男人,在这口鱼塘里,因为一条没钓上来的大鱼,永远地留在了春天里。

        而陈霜梅,也渐渐学会了和悲伤相处。她会在每年赵泗江的忌日,带着他爱吃的腊肉和白酒,去那片菜地看看,就像他还在身边一样,跟他说说这一年发生的事。她知道,只要她还记得,赵泗江就永远不会真正离开。

        风从菜地吹过,带着蔬菜的清香,仿佛还能听见当年鱼塘边赵泗江自言自语的声音:“今天真是的,怎么鱼儿不上钩。”那声音轻轻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在耳边,伴着岁月的风,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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