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乘火车沿京九铁路过广东去,最后路过一座小山城。在山城的西南边,有座很出名的矿山,盛产钨金。生活和行政区设在山下的小镇里,叫工人村,五十年代由苏联人设计建造。街道整齐划一,生活设施完备,清一色的红瓦房尽显苏式风格,很是抢眼。工人村的西边,有一条一丈多宽的小溪,潺潺地从群山里流出。溯溪而上,沿青石板路穿过十几里山谷,就到了一个叫“西溪”的村庄。村子狭长,四面环山,很像一只摇篮。溪流从村子中央流过,从“摇篮”的西头流到东头。小溪的两岸是大片的稻田,一直绵延到山边。山脚下,一簇一簇的瓦房依山而建,错落有致。“摇篮”腰间北面的山脚下,有一簇瓦房,住着五六户人家。
溅玉的家就在这里。
此刻,她正在田间的小道上放牛。草很茂盛,牛低头专心地吃草,偶尔抬起头,打着响鼻向远处望一望。
这是1981年的夏天。夏收即将来临,稻田里色彩斑斓,像一幅水彩画儿。稻子将熟未熟,黄绿色的禾叶像一把把锋利的剑,齐刷刷地直指苍穹。每个剑尖都挂着一滴晶莹的露珠。弯弯的稻穗日趋金黄,掩映在禾叶下若隐若现。晨雾缥缥缈缈,在山间、在路上、在稻田里飘荡,牵出丝丝缕缕的白线线。初升的太阳挂在山顶的树梢,柔和的阳光穿过晨雾,照在禾叶尖的露珠上,反射出钻石般的光芒。水牛散落在阡陌之间,仿佛镶嵌在金绿色地幔上的黑宝石花。
溅玉原本叫贱玉,是她自己改成了溅玉。其实贱玉也不是她原本的名字,原本的名字叫倩玉,是爸爸取的,出自宋代 程垓《谒金门(杏花)》“拟倩玉纤和露拗”。爸爸是个老高中生,曾经是个文艺青年,在小学校里当赤脚老师(民办教师),特别爱看小说,也爱古诗词,还会吹笛子。去年在病中,妈妈去神婆那里问神,说“倩玉”太珍贵,八字压不住,于是改成了“贱玉”。民间有个说法,名字贱些,人好养活。比如二外婆家的大舅,大家就叫他阿狗,三舅叫阿猫牯,有个远房叔叔还叫贱狗呢!与他们相比,她的名字虽然“贱”,但好歹是“玉”,好听多了。不过她依然觉得硌得慌,好好的一个女孩儿,怎么名字那么不值钱呢?病中无聊,看爸爸看过的小说——《侍卫官日记》,里边描写雨落在玄武湖里,溅起的水花像一颗颗晶莹透亮的珠玉,觉得特别美,心里就悄悄给“贱”字加了三点水,把名字变成了“溅玉”。这一改动,虽然叫着还是一样的音,但她心里总能想到雨落碧湖珠落玉盘的景象,像一首很美的诗。她觉得这名字比“倩玉”还要好,决定下学期开学,要把这名字写在新课本上,写在新作业本上。
想起去年的那场病,溅玉有些黯然,又有些庆幸。当然,那会子她叫倩玉。
去年真是很晦气的一年。大年初二,倩玉就被狗咬了,左膝关节后的腘窝留下了四个手指大的伤疤。到秋天,上五年级没几天,倩玉就病了。先是左膝关节胫骨处隐隐作痛(又是左膝关节,可怜的左腿!),坚持上了几天学,后来越来越疼,没法走路了,只好辍学在家。大家说可能是风湿病,对岸山脚下围子里的家林叔公擅长治疗风湿,是祖传秘方。父亲买了两瓶好酒一条烟,在他那里求了两服风湿药,吃了却没见多大效果。一天,倩玉看见妈妈从山上背回一大捆大节草(草珊瑚)。不知她从哪里听说大节草煮水熏洗可以治疗这病,这天一大早就上山去了。后来又听人说,老房子墙上的青砖烧红了淬水洗脚可以祛湿……凡是有可能的方子都一一试过了,都没见效。村里的赤脚医生也给看过,给了一种棕褐色的药水,玻璃瓶装着,像农药瓶那么大,吃了好几瓶。到后来,倩玉看见那药瓶就想吐,但依然不见效。到镇子上的医院看,医生对爸爸说要截肢。截肢?玉儿这辈子不就完了吗?爸爸不肯,背着倩玉回家了。这些都是后来妈妈告诉的,倩玉当时并不知道。
镇上的医院都没办法,那就是真的没办法了。因为这个医院可不是一般的镇医院,而是钨矿的职工医院。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这个钨矿被列为国家156项重点建设项目之一,是全国第三大钨矿之一。先后隶属于中央重工业部有色金属工业管理局南省分局、南省冶金工业厅,其职工医院的医疗水平跟省级医院相当。
眼看病势越来越沉,膝关节越来越大,小腿和大腿却越来越小,而且浑身的关节都开始疼了,倩玉夜里翻身都要妈妈帮忙。父母又心痛又焦急。妈妈说,要不去问问大神吧!爸爸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往日他是不信这些的。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和姑奶奶就走山路去了三十多里外的罗坝,傍晚才回来,交给倩玉一个薄薄的红布包着的三角形。
妈妈说:“玉儿,这是保佑你的符,你每天带着它,病就好得快了。”边说边塞进了倩玉贴身的口袋。“你的八字给了神仙,认了契。现在你不仅是我们的女儿,也是神仙的孩子了,他会保佑你的。”
倩玉听了,也就怀了极大的希望。
这几个月,倩玉可被折腾苦了。肉体的苦尚可忍受,但心里对未来的担忧和恐惧,却时时吞噬着她的心。她曾经有许多美好的梦想——像露天电影里的城里女孩一样,穿上美丽的连衣裙舞蹈;像爸爸一样做一名教师,站在讲台上为孩子们讲课;到山村以外的地方去,看看不同的世界,感受不同的风景……她无法忍受自己一生伴随“瘸子”的样态和称谓,无法忍受他人或嘲笑或同情或嫌弃的目光,无法忍受自己的一生只圄于一隅苟且度日。她自怜自艾,忧愁且绝望,却又时时小心地把这种情绪藏起。她知道,自己的苦会加深父母的苦痛。
妈妈又说:“大仙给你换了个名字,叫贱玉。”
“不还是一样吗?”倩玉有些奇怪。在当地方言里,倩玉与贱玉听着是一样的。
“是贵贱的'贱'。”
“哦。”停了一会儿,倩玉若有所思:“为什么要改?”
“大仙说,原来的名字太贵重,你压不住。这个名字对你的病有好处。”
倩玉并不喜欢这名字,但依然欣然接受。人的欲望是随着境况变化的。倩玉现在只有一个极低极低的祈愿,病能好就行,贱玉就贱玉吧,无所谓了。
夜里,贱玉看见妈妈和姑奶奶备了些香、纸、蜡烛,几个碗碟,一小块肉和豆腐,一壶酒,几尺红布,神神秘秘地出去了。奶奶说是去送秽,说她的病有古怪,在南边山里砍柴时犯着了七姑。七姑是什么?贱玉不知,只是莫名地觉得有着令人害怕的未知魔力。
接下来的日子里,父母继续寻医问药。(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