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越是栩栩如生
就表示他的超控越是出神入化”
在阴冷寒风穿过的积木形状的草原里,竖立着一块墓碑,这是墓碑上刻的字,究竟是谁埋葬于此,又是谁将其埋葬,我们不得而知。从这句话上可以推断出来的是,安心(也可能是不安心)躺在泥土之下的是一位长期与傀儡打交道的人。至于,“傀儡”这个词代表的是职业还是比喻,就如同为何这片草原如积木般有着精确的切割面,是一样的沉默之谜。
魔术师25岁的时候,是国家之光。
彼时,他的国家正经历一场羞辱之战。往前了说,这场战争在最初阶段,没有人可以预料到它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当时的欧南大陆最强的统治者是刻颂帝国,帝国由罗尼公爵一人独掌。在公爵统领下的岁月,说不上多么暴虐,也谈不上和平,在这两者交替中,唯一不曾改变的是雅姆拉王子为整个帝国做出的杰出贡献——当人们每天拖着疲乏的身躯回家,或者聚集在酒馆中纵情肆乐时,陪伴他们的是雅姆拉王子的风流韵事。
女人们带着藏在面纱里的嫉妒,斜眼轻蔑的关注王子身边换掉的一个又一个姣好面孔。男人们则津津乐道于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独家秘闻,这秘闻令他们交换着心领神会的笑脸。
在人造日子里,八卦(最好是带着情色的那种)令帝国和谐,令人民团结。当察觉到儿子的无心之举达到甚至超过了国家智囊团提出的所有安定民心的策略后,罗尼公爵便对儿子的荒诞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能够按时交出一份合适的婚姻。
雅姆拉王子是这样的一位王子。他风流,但不倜傥。潇洒,而不礼貌。多才,却不博学。他喜欢四处游猎,游猎对象自然是各国女子。王子殿下虽然开启了帝国长达十年的战争序幕,但在此时,他想的只是玩够了之后找个国家的公主回家交差。
让我们把时间线快进两倍。
雅姆拉王子最终选好了一位公主。罗尼公爵对这位公主的来历很不满意。她来自北方一个并不富裕的国家,这个国家位于北方联盟和刻颂帝国之间,态度向来暧昧不明。罗尼公爵并不认为通过一桩婚姻就能把这个国家拉入阵线,何况,这个国家实在贫瘠,唯一优势在地理位置奇特。这笔买卖并不划算。
但雅姆拉显然和他父亲看法不一致,大概是认为自己即将继位,他需要提出有个性有长远眼光的看法。
他最终说服了父亲。
王国婚礼如期举行。国民里流传两种声音,一种惋惜,茶余饭后的娱乐趣闻少了一件,另一种依然欣喜,雅姆拉王子的风流不会让他安于一个家庭。
一年的时间,证实了国民们对雅姆拉王子的理解胜过他的父亲——亲生的父亲。
这桩婚姻的实质是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打在了罗尼公爵的脸上。嗯,是的,这是一桩本来应该密不透风,但却闹得人尽皆知的丑闻。
王子娶回家的并不是北方国家的真正公主,而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当时,由于王子殿下名声实在太过狼藉(至少在贵族圈子里),公主并不想和他发生一丝联系,一时任性由侍女代替自己去接待王子。哪知道这位侍女也是个有野心的主,用尽手段周游在王子身边,成功说服王子迎娶自己。
碍于强权的软弱国王+不懂时政的真公主+一心想过王室生活的真侍女+被异国风情迷得团团转的真王子+暴怒的罗尼公爵+一直想分裂刻颂帝国的北方联盟=欧南大陆持续时间最长的丑闻以及战争。
战争的最初,罗尼公爵的想法只是教训下软弱国王,退回婚姻,顺便试探一下北方联盟是否真的固若金汤。
然而,当他察觉到北方联盟有着与实力不符的野心以及心照不宣的相互猜忌,在稍微将帝国铁骑推进几个月后,他更加确信他的对手早已如鸟兽之合、形同虚设,便将战争正式升级,不再是单一的羞辱对手,而是伺机吞并北方大陆。
尽管战争开始得莫名其妙,但是,现在还不是讨论原因的时候,北方联盟更需要的是强有力的回击。
这个时候,北方的国家之光登场。
他喜欢自称魔术师。他来自哪里,谁也不知道,他会太多国家的语言,家乡的口音早已无法辨识。他喜欢戴一顶尖顶的圆边帽子,帽子是白色的,中间一圈红色丝带,上面画着占星学符号。他常常是穿着一件黄色布袍,袍子非常宽松,所以他加上了一根腰带,腰带中央绣有大大的纽扣,周围绘制的依然是行星符号。他戴着一个大且重的项链,项链是两条围绕着权杖交缠在一起的蛇,蛇的七寸处长有翅膀。
魔术师有着一张俊俏脸庞,却不是未经风霜的少年稚气,而是戴着雅痞气息的成熟风韵,他蓄有胡子,但只保留了下巴到下颚一带。他懂得如何呈现自己最完美的一面。
他没有太多魔术用具,每次执行仪式非常简洁。在一个白色圆圈的中央处,放置一块四方形的高石台,石台上摆着四样物品——分别是一个高高的金属水杯,一把他亲自削好的木头杖,一个画有花纹的圆形木碟,还有一把很普通的长剑。
觊觎魔术师法力的人猜测这四样物品一定是他背叛师门时候偷来的法宝。
魔术师从不解释辩白,他喜欢被猜忌和羡慕围绕。
物品简单,但召唤出来的,怪物,却一点也不简单。
怪物是有实体的,他有一栋摩天大楼那么巨大,他有着一头“长发”——那并不是真正的头发,而是一条条蛇头。他的身体是黑色的,看不出来性别,也许怪物本来就不应该有性别。他的眼眶非常非常的深,深到了看不见眼睛,只能看见两个白色的圆洞,他从来不说话,只是发出单音节字,比如“呀呜”之类。他的左边膝盖上长了角,只有左膝有。右手拿着一根缝衣服的针,当然那根针的大小可能有一个石柱那么大,每当他把针往前一挥,针头处就放射光芒,像蝴蝶形状的光芒,光芒所到之处,人皆被炙烤成肉泥。
北方联盟依靠着魔术师,魔术师依靠着怪物,在战争的开始,成功抵御了刻颂帝国的强大攻势。
战争有时重复且枯燥。帝国军队冲上来,魔术师召唤出怪物,怪物发出蝴蝶光芒,敌人退散。像停歇不了的单曲循环。
在某一次击退帝国军队后,魔术师在四面黑烟的战场上散步。
对,他真的是以闲散的散步心态在尸横遍野的荒原上走路。
他想起自己的老师,老师是一位常年隐居在雪山深处的隐者,穿着灰色布袍,在没有阳光的雪山里终日提着六角星灯笼行走。老师一共有两名弟子,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位外号叫做女祭司的女人,算是他的师妹。
他们的老师是世界上最传奇的魔法师,被称为灰袍巫师。对魔术师来说,他最大的竞争者显然不是老师,他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健康的身体,他大可以等待死神来接走老师——为何要挑战传奇?如果有更加便捷的胜利方法,为何要选最难的那条路?他的竞争者自然是女祭司了——那个几乎和荒原相同含义的女人。
站在他的角度,他是符合自己魔术师称号的。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的形象,他的立场,他神奇的能力,他解救世人的决心,以及他的野心。自然的,他明白自己成为不了传奇,但一定要人人都成为传奇吗?自然不是的,他想要的是一种确认,是在每一次执行仪式,施展魔法时候,在那如癫狂到灵魂仿佛出窍的瞬间,他感受到的自己,那潜伏在他外壳深处的自己——怪物。
他是怪物的宿主,怪物是他的原型。
但女祭司不同。女祭司完全与他相反。人们听到女祭司名字时,会以为这一定是个修女样的人,穿白色长袍,恬静淡雅,拿着一卷写满咒语的经文,站在寺庙里安静侍奉神灵。但真实的女祭司是粗犷的,来自广袤无边的荒原。她穿着兽皮,头发长而散乱,发质干枯,像顶着一捧干草在脑袋上。她并不瘦弱,身体强劲有力,体力充沛到野蛮,被太阳晒红的皮肤,鼓出皮肤的肌肉块,喜欢赤脚,随身带一个水晶球,讨厌城市,喜欢在山野里生活,有时和动物生活在一起。
魔术师和女祭司,是世界的南北极,永远无法理解彼此。
为何女祭司是他的竞争者呢?
或许因为他偷窥到了老师的某次占卜结果:他站在山顶,女祭司站在山脚,他举起了属于老师的六角星灯笼,背后有太阳为他加冕。
老师的占卜没有一次失灵过,这给了他无比的信心,他之前一直自卑于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无法超越女祭司的天赋。
他和女祭司属于两个阶层的天才。第一个阶层的天才,拥有超越于凡人的学习能力,他们可以很轻易的掌握多种知识和能力,但他们无法触及“天神之光”——这是来自灵魂世界里最饱满有力的能量,能让“天神之光”在体内流淌的人,统统成了世界的奇迹,那些超凡入圣的人们,那些改造世界的开创者。第一个阶层的天才也许偶尔能尝到一点“天神之光”的味道,但一生之中只有那么一两次的机会。就如同一个人一辈子只有一次体验神的机会,他如果能看淡这件事,那还好。否则,他很容易沦落为魔鬼的囚徒——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停不下来,不接受命运的安排,试图打破本身的限制,但注定失败。
第二个阶层的天才是在某一个时期里可以无限使用“天神之光”的人。大多是在少年时。我们看到的各个领域里的少年天才,那些在年轻时候成为万众偶像惊鸿一瞥的人。他们可以自由运用这股能量,也许只有三五年的时间。在这三五年里,人们分享他的才能,为之迷醉,为之倾倒。他们像狂放的野马,任意驰骋挥霍。然后突然有一天,他们的才能被上天收回,再也无法找到灵感,再也创作不出感染灵魂的乐曲。他们突然从青葱美少年变成了憨态可掬的中年大叔。有的人不接受这样的变动,自我挣扎,依然有人赞颂这样的不老灵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永远无法回到“天神之光”的时期。
第三个阶层的人,本身是种通道,他的存在就是为了让“天神之光”流淌,让世人感受到它。它是原始的,它只反应本能,如果按照世人的说法。它无法接受限制,也无法读懂人类的界限和分寸。这样的人无法在人群中存活,他们会变得失控,曲解他人的语言,习惯自残,不适合生存。他们是疯子或者精神病患者,人们这样称呼他们,但他们创造出来的艺术品,却是只能放在最高山顶供人瞻仰的存在,拥有普通人完全无法想象的差距。
魔术师属于第二种人,而女祭司,是第三种。女祭司至今为止没有被那股能量吞噬的原因在于,她选择避世的生活方式,远离所有可能摧毁她的可能。所以世人都不知道女祭司的存在。
但魔术师知道她的存在,这秘密逐渐长成为他的心瘤。这心瘤提供给他源源不断的能量,这是他能召唤出怪物的原因,倘若有一天他不再嫉恨女祭司,这心瘤被瓦解,怪物也不再存在。
如今,他享受着北方联盟赠予的“国家之光”称号,在寒冷的北极荒原里行走。帝国摸索出对抗怪物的诀窍,毕竟,怪物无法脱离魔术师而存在,而魔术师无法飞翔,他不可能同时兼顾东西两个战线。
战争进行到第九个年头,已经到了决胜负的时刻。
这就是开篇那一幕,魔术师在战场散步。
他看着被蝴蝶光芒烧成黑炭的骨头,低声念叨着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傀儡木偶来,那木偶像极了怪物。这是魔术师最大的秘密——他并不会所谓的魔法,那些仪式那些道具都是障眼法,他的真实身份是一名傀儡师,那个扫平千军万马的怪物是他操纵的傀儡,而非从地狱冒出来的可怕恶魔。
他独享这个秘密九年了,有些寂寞,有些孤单。就像小孩子会把玩具当真,会给玩具喂饭,会教育玩具道理一样,无非不过因为没有真实的人可以触碰、亲吻与拥抱。
他抚摸着木偶,欣赏自己最杰出的作品,大概由于怜悯吧,他说了一句“你太累了,休息会吧。”此时,刚好刮起了一阵风,卷着沙粒吹进了他的眼睛,他赶紧揉了揉,分泌出来的眼泪有一颗落在了木偶身上。
木偶原本没有眼睛的,魔术师只是用刀刻下两条横线当做眼睛。许是接受到了魔术师的命令,这眼睛便真的睁开了。
木偶抬起头,望着发呆的魔术师,它的四肢如蜘蛛爪一般轻松缠绕着魔术师的身体,它的头靠在魔术师的头上,张嘴,对他吹了一口气。这气在空气里活生生长出了藤条,将魔术师的脸覆盖,再将他的手,他的身体,全部覆盖住。最后变成一个茧一样的藤条被木偶深深吸入体内,随着一阵液体晃动的声响,这茧瞬间缩小。魔术师消失,或者说,他被木偶吸入体内。
木偶像气球一般胀大,停在了人的高度。它变样了。不再是长头发,左膝盖有角,右手拿针的怪物。它像一个新的傀儡,有着老鹰的腿,麋鹿的身体,手臂上满是鱼鳞,公羊头,牛角,驴耳,蝙蝠的翅膀,还拥有一个号角。
当一个傀儡吃掉了它的主人,他会有什么变化?也许有千分之一的概率他会有思想,但更大的可能性是它依然保持着傀儡模仿的天性,持续且重复着它之前每天的戏码——消灭一切看得见的人类。它迅速走向人类聚集的场所,自然,那不会是帝国军队的营帐,而是北方联盟的大本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