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春时节，大理的雨一直下，这是很反常的。以往这个时候多是晴天。雨季嘛，要到六月才开始。
然而今年的雨确实是多了些。三月底的时候，苍山顶上还裹着雪。于是樱花也开得不如往年，有些颓然地挂在枝头，没精打采的样子。
到了四月，这样的糟糕天气并没有结束。好像春天一直在赶来的路上。但迟迟不见踪影。只是在不知不觉中，也一天一天暖和起来了。早上能听见鸟叫了，吹在脸上的风也变得温柔了。偶尔晴天的日子，走在下山的路上，鼻子里闻到的全是清新的空气，那种历经了漫长的冬天之后，泥土变得蓬松、植物开始生长的气息。这就是春天的味道。
在电影《四月物语》中，春天是一切都刚开始的时节。来自北海道的榆野卯月，到东京念大学，开始一个人的独居生活。她想必是第一次远离家人吧。你看她搬家具时笨手笨脚的样子，即使穿上运动装，扎起头发，鼓足力气，也只是给搬家公司的工人添乱而已。那正是东京的樱花盛极而落的日子，漫天飘落的樱花，真是美。搬家公司的卡车在落着樱花雨的街道上开过来，遇到一个正要出嫁的新娘。这一段看似波澜不惊的片段，隐藏着对生活的期待。这部电影中我最喜欢的镜头也出现在这里：搬家公司的卡车开走后，榆野轻轻抖落身上的樱花瓣，那种内心空空落落、却又强烈地预感到有什么事就要发生的感觉，真是久违了啊。
一切都是新鲜的。新的校园，新的友谊，新的社团活动，第一次骑车经过的街道，第一次独自去看武侠电影，第一次拜访素昧谋面的邻居。榆野是内心敏感的女孩，与陌生的人打交道，这让她既紧张，又有些兴奋。她在小心翼翼地探索新的生活。
到了影片的后半段，导演岩井俊二才放出整个故事的动力。原来榆野同学暗恋的学长，考上了东京的武藏野大学。于是经过一年的刻苦勤奋，原本资质平平的她，居然也考上了这所很有名的学校。在武藏野的一家书店，榆野见到了学长，他在那家店里打工。第二次到书店，榆野终于鼓起勇气，开始跟暗恋已久的学长对话了。故事就在这里结束，火候拿捏得刚刚好。
二
同样是冬去春来，同样是樱花灿烂，在许秦豪的电影《春逝》中，整体基调就要伤感多了。李英爱饰演的女主角，真是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角色。她扮演的韩恩素是一个电台DJ，离过婚，一个人住，总是工作到深夜凌晨。那时候李英爱的颜值，也确实当得起“韩国第一美人”的称谓。
我总觉得，如果一个人太习惯于黑夜，那么白天对他来说就成了负担。白天太嘈杂、太明亮了，太容易让人厌倦。夜晚则让人心安。韩恩素可能就属于这类人。
录音师李尚优（刘智泰饰）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大男孩。因为工作的关系，他们相遇了。电台DJ需要为自己的节目寻找素材，于是找来录音师，他们到大自然里，去捕捉声音。大自然的声音美好而易逝，竹林里的风，寺庙屋檐下的铃声，冰雪消融过后的溪流，突如其来的大雨。
两人的感情发展迅速。很快的，进入了热恋期。“好幸福啊，”大男孩说，他有点儿不敢相信，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好幸福啊”。然而爱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眨眼的功夫，春天就逝去了。两人在路口分手的时候，大男孩同样不敢相信，“爱情怎么能走得这样快呢”。
夏天很快也过去了。又一年冬去春来，樱花盛开。韩恩素回心转意，想要重新找回他们的感情。这一次，李尚优拒绝了她。有些事情是不可能重来的。人总要学会抛掉过往，继续走下去。影片的末尾，李尚优独自来到旷野里，听风声。那时候已经是秋天了吧，草也黄了，男孩也长大了。春天终究是要消逝的，可在第二年，它又如约而至。
三
时光倒流到1948年，中国南方的一座小城。多年战乱过后的小城里，四处皆是断垣残壁。年轻的少妇周玉纹和丈夫过着索然无味的日子。她每天早晨出门买菜，给生病多年的丈夫买药。在荒芜倾塌的城墙边缘漫步，眺望远方，是她一天当中最放松的时候。但是，她还是要回到那个残破的家里，面对那个了无生气的丈夫。
丈夫戴礼言肺病久矣，终日咳嗽，神情萧瑟。战乱不仅毁掉了他的家产，也毁掉了他对于生活的信念。如今又得了这病。精神抑郁，性情也一天比一天古怪。两口子分房睡多年了，屋子靠的很近，但门总是紧闭着，像邻居。家里还有两人，一个仆人，和刚满十六岁的妹妹戴秀。就这样日复一日过着没有生气的日子。让人想起亨利·梭罗所说的那种平静而绝望的生活。
一年春天，章志忱回到了阔别很久的小城。他是戴礼言的昔日好友，现在是个医生。他给礼言看病抓药，鼓励他好好地活。因为他的到来，戴礼言的精神恢复了许多，身体也渐渐有所好转。但巧的是（或者说不巧的是），章志忱还是周玉纹的旧情人。影片中，周玉纹自言自语，小城里这么多人家，他却偏偏走进来我这里。令人想起《卡萨布兰卡》里那句经典的台词：世界上有那么多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酒馆，他却走进了我这家。
在这部《小城之春》里，被称为诗人导演的费穆，用极简的手法虚构了一座围城。整部影片只出现了这五个人物，场景也只是在家里和那个荒芜的城墙。这座破败的南方小城，是一个隐喻，象征着人生的困局。戴礼言久病缠身，还要面对好友和妻子的暧昧。周玉纹对丈夫没有爱情，但有责任，以及道德上的情意。章志忱觉得自己是个盗贼，窃取昔日好友的幸福和家庭。妹妹戴秀要稍微好过一点，她只是爱上了自己嫂子的旧情人。
这样的人物关系，借用棋语来说，是一局死棋。无论如何，总会有人受到伤害，不可能有一个完满的结局。人生本来就不可能完满啊。影片的结尾是开放式的。章志忱没有留下来，周玉纹也没有跟着他远走。最后的镜头里，戴礼言和妹妹戴秀送章志忱出城。戴礼言决心好好养病，好好活下去。而戴秀则带着欢快的语气对章志忱说，暑假的时候记得要回来噢。
如此，所有人的心里，都保留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希望。希望总是好的。
四
半个多世纪之后，顾长卫拍了《立春》。顾长卫是张艺谋曾经的御用摄影师。讲故事的手法嘛，感觉略微有点生硬。这部电影拍得惨兮兮的，简单地说，就是女主角王彩玲经历一件又一件倒霉的事，遇到一个又一个可恨可怜的人。
王彩玲是北方小城市里的一个音乐教师，大龄，未婚，梦想到大剧院唱歌剧。与《小城之春》里那座破败的南方小城相对应，这座灰蒙蒙的北方工业小城，同样缺乏生气。王彩玲相貌丑陋，但自视清高，不愿意跟周围人一样过“单调庸俗”的日常生活。她的清高是出于自恋，还是自卑，很难说。她的作为，与其说是为了梦想，倒不如说是与命运抗争。她长得丑，却想赢得万众瞩目。
对我来说，这是一部用力过猛的电影。我没有被这个故事本身打动。但电影里有一个镜头非常打动我。经历了很多不幸之后，王彩玲回到乡下老家过年。那是一个令人心碎的家，贫穷，幽暗，父亲瘫痪在床。母亲老了，白发苍苍，只想女儿嫁人。内心疲惫的王彩玲，在她从小熟悉的屋子里，睡了沉沉的一觉。早晨，她在一阵鞭炮声中醒来。推开门，看见母亲在雪地里，举着正在炸裂的鞭炮。随后，年老的母亲回头来，带着童真的笑颜对女儿说：过年好！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下。
这个镜头有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这也是电影的神奇之处。它带着我在不同的时光穿梭，让一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再活一遍。
四月的东京下了一场大雨。来自北海道的女孩奔跑在春天突如其来的雨中。对她来说，一切都是新的。她那么年轻，努力要尝试许多新鲜的事物。在《小城之春》的结尾，戴氏兄妹目送章志忱走上那条春光明媚的小路。即使那是一部黑白影像，也看得出来阳光很好。这些美好的瞬间，使得我们渐渐相信，春天不是在立春的时候开始的，春天也不是在樱花盛开的时候开始的，春天是在你对生活涌起美好信念的时候开始的。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