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方向感差得厉害,每每问路时,总害怕从别人口中听到“东西南北”的声调。那些话长满獠牙,贪婪地啃食着我的躯体,我强忍着四分五裂的痛苦,却也逃脱不得。
最为可怕的还是那些指路人——他们非要亲眼盯着你走上“正路”才肯罢休。宽阔的大路一下子长起高墙,将我围了个水泄不通,空气也似乎一点点被抽离,我甚至不敢继续呼吸,只好冲着那些高墙硬闯,出了差错,他们勒令的嗓音又像看不见引信的炮仗,猛得在我脚下炸开,吓得我要跳起来。我四处鼠蹿也四处碰壁,直到撞得“头破血流”才慌忙逃开那些追在身后的“东西南北”。
我因此常常迷路,最怕是无路可走,便又要重蹈覆辙,以至于最后无家可归。要一直等到所有人都闲得没事做,才会有人想起来去找我。邻居们总拿这打趣,走在路上,一些不记得脸的人也会开我玩笑。
这都不是要紧事。
我躲在家里,学乌龟将头缩进硬壳,有着前所未有的安全。
爸爸在桥西有个要好的阿姨,妈妈常去街北张叔的鞋店光顾,经常一坐就是一天。
他们去哪儿我向来管不着,无论是北还是西,我一概分不清。只知道他们出了门,外面的世界像一片泥潭,把他们陷进去了。回来身上又都带一身泥泞,却谁也装着看不到。
夜晚二人一个去南边儿,一个去东边儿的馆子打麻将。双双输光了钱,迫不得已回家,又命运般地走到一起。
我是一个人在家习惯了的。他们回了家,我倒别扭起来。不到30平的小屋只放了一张床,“一家人”躺在一起,我便要尽职地办起楚河汉界的角色,一整晚都要在当中躺得笔直。
张嫂说,他们一个属龙一个属虎,见面就要斗起来。
那时候的我,十二生肖还没认全,更不知道自己的属相。跟其他动物相比,我更期望自己属鱼。在鱼的世界里,似乎不用分东西南北,有水的地方便有路。而且活在水里,一辈子也不用跟陆上的虎龙打交道。
可我不属鱼,却真正像一条鱼。陆地上的一切令我窒息,他们都想剥了我的鳞片,让我鲜血淋漓地站在那儿,仿佛这样才是真正的“人”。
他们判断我是否成人有一套独特的方法,平时小心点儿便还能躲避,只是逢年过节,那些人逮到机会杀到家里,便避无可避了。
亲戚们围着我,哪怕方圆十里的邻居也要来凑热闹,黑压压的头堆在一起,他们用一种审判的语气问道:
“你家……”
“在南边儿呢……还是北边儿?”
这些人殷切的目光闪的我眼花,一遇方向就头晕的我这时候更晕了,汗涔涔的手紧了又紧,才誓死如归地答到:“北……北边?”
“是西边!”
像水下掩埋的鱼雷突然炸起,他们的笑声震耳欲聋,炸得鱼们粉身碎骨地飞起来,又重重砸向水面,落水的声音把我砸晕了,漫出一股触目惊心的血腥味。
气氛充满了欢快,笑声如一把有力的大手,死死将我钳在原地,用力往下摁去,双腿压得粉碎。
后来我想了个好主意,只要把每个建筑的方向背下来,也许下次就不必这么局促了。运气好的话也许能通过他们的考验,便让他们打心眼里承认,我真正成为一个大人了。大人似乎是不用挨骂的,他们有着特权,能够去做所谓的“正常事”,做的好还有机会成为“正确事”。之后他们便成为准则,用来约束他人和放纵自己。像游戏里打怪升级,“不正常”的杀死了,“正常的”就升级了。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成长。
我明白了。
我彻底的明白了!
我似乎看透了大人的生活,却又好像始终哪里跟他们的世界隔了层纱,看不真切。即使瞪大了眼睛,也只暗暗地透出几个人影:他们一个把脚埋进黄土,拼命给脑袋打气,他的头在快炸开时飞走了,跟身体飞了家;一个站着乞讨,不,不像,他是跪着的。只不过跪的地方太高,施舍的善人看不见他;一个好像虚影,随着面前那层纱的飘动而渐渐扭曲,最终像融为了一体,歪成薄纱的花纹,挡着我跟那个世界的视线交流。我的目光,再次不清晰了起来。
我为自己将要悟透成长而窃喜,甚至暗自思忖着,多少要学习大人事。先学骂人,像嘴里露出的话珠子,一连串吐出来,又填回去。日复一日咀嚼着,腮帮子嚼的大起来,就是长大了。
我期盼着这样的日子来,可我嘴里还没有吐出画珠子,家里的“龙”和“”虎”又开始争相斗了。
他们这次应该伤的极深,30平的屋子在他们的纷争中被打碎成了千万片,每一片都记录着一桩悲剧。
我亲眼看着他们在碎片里争夺,各取所需,然后推脱,恼怒,谩骂,撕扯…恨不得碎片再碎些,才能使分配的更加均匀公正。
他们最后才想起剩余的我。爸爸眼里我像妈妈,实在让人可恨;妈妈眼里我像爸爸,始终令人厌恶。我成了他们不快乐不幸福的源头,被他们一致选择放弃。
我不明白,也无可奈何。
许多长久不见的亲戚一下子全冒了出来,他们亲切的问候着不关心的一切,大意就是劝父母不要离婚,孩子还小。
孩子还小,他们最不需要的就是孩子。
父母还是分开了,没有离婚,他们维持着一种奇怪的关系,我也成为了一种奇怪的存在。我不属于父亲,不属于母亲,更不可能属于我自己。我绞尽脑汁想到了一个还算确切的词来形容当时的我——“没人要的共有品”。
十岁那年,我在湖北舅舅家的鞋厂穿鞋带;十一岁辍了半年学帮河北姑姑家赌博望风,金钱流动的声音在寒夜里翻滚着,从我身后奔涌而过;十二岁我去了山西奶奶家,在大山里,差点被媒人说给一个矿上的哑巴;十三岁山东的舅舅领我走,他家二姐儿要结婚,我不能吃闲饭,整天帮着打嫁妆。有一天那对红木的大衣柜倒下来,压了我半条腿,他们确认好柜子没事后,带我去了医院。那天舅舅见完医生后长舒一口气:
“还好,只是跛了条腿。”
我就这么幸运地只是跛了条腿。不过从那以后,没有一家亲戚愿意收留我了。他们把我送回到了我妈家,她没和鞋店张叔在一起,姥姥也不让她进家门,说要等她想通了,人生走上正轨。
我想不通地站在妈妈住的出租屋门口,他们说母女连心,彼此劝劝,人生的方向出了差错以后,可是不好改的。我看不透我妈在想什么,也看不透他们说的方向是什么。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分不清东西南北——像我以前所计划的,把每个建筑的方向死记硬背,一点一点刻进脑子里。可这四年,我居住的地方不断变化,我将经历的每个“家”的模样都试图填进身体,每一条街道的位置,每缕风的温度,甚是每粒尘埃漂浮的轨迹都仿佛刻在了脑中一般,清晰的可怕。
一个个“家”的形状叠在一起,形成了一座宏伟的迷宫。
我被困在中央,四周都是封死的墙。
每当我尝试回忆,无数的角度叠在一起,让我头疼欲裂,目眩得厉害。
记忆里,雨水滴落晕染天空,“家”在一片模糊中也失去了踪迹,最后被腐蚀得只剩下一个躯壳,那躯壳是什么样的,我不清楚。我不在那躯壳里也不在躯壳外,我在似乎碰得到那躯壳又看不到的地方,逐渐画地为牢。
我的头又开始疼了,眼前的黑影一阵一阵闪过去,脚有些站不稳。我控制着自己不去回忆,把目光放到屋内:狭小的空间只剩我和妈妈。她一遍又一遍地做着家务,不肯停歇。像不断上紧发条的钟表,随便松懈一点,都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从天亮到天黑,她终于精疲力尽,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她歪过头,眼睛像死去很久的金鱼,失神地盯着我。
她问起我的腿:“能动吗?”
我发着呆保持沉默。
“东,西,南……北……”她的气息渐渐弱下去。
“你想去哪边呢……”
我眼前又开始一层层叠着黑影,一阵又一阵的目眩让我有些想吐。我说不出话来。
“太阳……太阳落山了……”
“太阳!”她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突然低低惊叫了一声,微薄的声音有些颤抖。“太阳……他们说太阳在东方升起……”
“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殷切的目光,只好把头低了又低。
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我似乎感觉到一种绝望不断蔓延,膨胀到可怖的地步,冲散这单薄的墙壁。
妈妈闭上眼,长吸一口气,久到让我觉得她似乎要被憋死。她最终还是将那口气放出来,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记不起那个夜晚是如何熬过的,好像是妈妈就这样躺在地板上睡去,睡得很沉,仿佛灵魂就这样被剔除剥离。我时不时壮着胆子去探她的鼻息,明明是彼此都没有什么羁绊的人,那一晚,我却格外害怕自己孤身一个。
我蜷缩着做了一个梦,梦里天空有四种颜色,标志着四个方向。每经过一段路,在路口处总插着一个假笑的稻草人,它们挺直地昂起手臂,稻草指向我的未来,我的方向不会错,路途是那么顺畅。
妈妈收拾房间的声音将我吵醒了,我麻木地坐起来,心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空洞。
我听见妈妈用力把扫帚摔在地上。
我没转头。
我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过了一会儿,她过来帮我穿鞋,我感到别扭却又无力抗拒,身体散成了一个用长线连接关节的木偶。
与妈妈的相处一直都静的可怕,我不用说话,却总觉得有股气凝住了,压在胸口,呼吸需要用力才能畅通。
她带我出门,我看到那把扫帚摔成两半,断在地上。
我去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家,事情按照固定的流程进行着,其中从寒暄到争吵,中间不过隔了一句“吃饭了吗”。我熟练地躲进里屋,双手用力捂住耳朵,碗碟破碎的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砸进耳膜。
我麻木地起身翻找着什么,刀具、绳子、安眠药,可惜没一样是我需要的。无力感将我击倒,我重重地跌坐在地,目光顺着漆皮剥落的暗绿色衣柜上移——一抹鲜艳的红张牙舞爪,猛烈地冲击着我的视网膜。
我爬上凳子,将那触目惊心的鲜红取下,才发现那是一双红色的旱冰鞋。
这双鞋看起来崭新异常,跟周围的破旧家具相比,显得格格不入。一阵阵回忆涌上脑海,几度要将我的脑袋撑裂。无数的场景再一次重叠在一起,我又被围在了四面的迷宫中。细碎的声音越响越大,周围的高墙长出一条深深的裂缝。中间像是有东西在不断开裂,我扒开裂缝贴上耳朵,凑近了听,里面全是父母的争吵。
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多,长满整个围墙。轰然一声迷宫倒塌,我站在废墟里,回忆的尘土荡起来,我吸进鼻子,它们堵着我的鼻腔,让我浸在漫长的窒息中。一张满分的试卷甩在我的脸上,响亮的巴掌声穿破颅骨,将我打倒在地。
我想起来了,九岁那年生日,我考了满分,父母答应奖励我一双红色的旱冰鞋,我清楚的记得,那一定是红色。毕竟是我唯一可以指定要求的条件,来之不易的权利。
可我之前从来没见过这双鞋,它像是凭空冒出来,无声的从九岁开始,陪伴了我四年。
眼前的黑影渐渐散去,我环顾四周,目光所触及的地方都被旱冰鞋染成了红色。
我发了疯似的抱着鞋跑出家门,那条跛腿艰难地撑着我的身体,不断被拉扯挤压,疼痛钻进骨头里,剜心一般的疼。
我只是拼命地跑,直到父母的争吵再也追不上我,直到那被称之为“家”的迷宫再也困不住我,我想跑出这灰暗的天,可双腿的力量却微弱到无济于事。
跛腿终究撑不住我的重量,我栽下去时,意识好像失了重,耳鸣声击穿地球,我重重摔进了一片荒地。
这里荒凉却没有杂草,孤寂的地面,风都留不住。
我撕扯着被妈妈一遍遍系紧的鞋带,将全身的恨意砸到上面,可这鞋带,远比我拥有的一切更加坚固。我不甘心地用力扒开鞋子,脚骨像是要断了般的疼。向前一下扑了空,鞋子被我强力褪了下来。我大口呼吸,冰凉的空气灌进我的肺里,自由的味道如针扎,密密的刺痛。
那双红色旱冰鞋被我套到脚上,它迟到了四年,我的脚放进去,却依旧显得大。它大得仿佛不属于我,这双脚或许本来就不该放进去。
我系鞋带的动作滞了一下,拳头攥紧又一点点散开,任由那两根绳子垂着。
我尝试站起来,目光比任何一次摔倒后爬起都要坚定。
我站起来了!
欣喜聚在手心,我攥紧了拳头,准备猛地向前一冲。
我已经明确地感受到了身体向前的力量。
像将要飞起来一样。
可我的右腿,跛的那条腿,突然一软,失去了力气。
不出所料,我又一次摔在了地上,连同昨晚的梦一起摔的粉碎。鞋子飞出去,孤独地躺在一旁,连轮子都没有转动一下。
我不过是瘸了条腿。
我只是瘸了条腿。
我该庆幸我瘸了条腿。
泥土地上怎么能滑旱冰?
我趴在地上,眼泪一颗比一颗重,沉沉地砸向地面,直到砸出一个小水坑。
我好想抱住些什么,可这荒凉到什么也没有,我只好抱住大地,可大地太宽广了,宽广到我抱不住她。
我只好声嘶力竭地苦,迫切地想把有些东西哭出来,可是哭到最后却发现我除了眼泪什么都没有。
力气渐渐哭尽了,只剩无力的呜咽。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连阵吹向我的风都没有。
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单薄的身影和旷远的天地。
我试图从地上爬起,沉重的身体只允许我翻了个身。
霞光映在脸上,天色坠入昏幕。
我费力地抬起眼皮,大片大片火红的云翻滚着吞噬落日,连同露骨的霞光也嚼碎。世界戛然而止,脑海中突然闪过妈妈的身影,她好像对我说过什么,可我想不起来了,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痛苦使我抱紧脑袋,眼前又是一阵一阵的目眩。
耳鸣声的尖锐中蹦出几个零星的字眼:太阳,东方。
太阳……太阳的方向……是东方吗?
我颤抖着呼吸,不断重复着这几个字词,眼神渐渐回复明亮。
我缓缓从地上坐起,动作轻缓的像松软的泥土,袜子早已污迹斑斑,我慢慢地将它同上面的泥泞一起褪去。赤裸的脚板贴紧冰凉的土地,给我的内心带来一丝慰藉。
我的心中似乎有了答案,弯腰捡起鞋袜,手中那双红色的旱冰鞋抱的格外紧。
落日的余晖洒在脚下,我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走回了家。
到了门外,妈妈歪在躺椅里,目光失神地看着院子内的一片狼藉。我进门的声音惊动了她,她抬起眼皮,被我满身的泥泞吓了一跳,嘴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
我急切地想冲上前,双脚却像长进了这片土地,根须深入地底,每一步移动都带着从前在这里生活的种种,将我剥皮抽筋。
我咬碎了眼泪,用尽全力去扯断那些盘绕错杂的老根。带着血液的腥热和骨骼的粉碎,那一步被我迈了出去。我拖动那条瘸腿,连站立的姿势也显得格外用力。
这一步走出来,仿佛有一股力量从脚底升起,喷薄欲出。嗓音卡进咽喉,别得生疼,我想说些什么,却只会颤抖着哽咽。
天空暗的快了起来,只剩些细散的光。
我的语言和身体明确的感觉到,再不留住些什么就来不及了。我用力举起手,指着太阳降落的方向。
“太阳……”
我的呼吸愈发急促,瞳孔中闪动着明灭的光。
“太阳!”
力气挤进嗓子,我狠狠的吼了出来。
妈妈的目光淡淡地落在我身上,她直起身子,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里面埋藏的东西,有着呼之欲出的欲望。
“太阳的方向!在东方!”
我迫切的看着他,眼睛噙满泪水。
妈妈的目光一滞,我看到有东西在她眼中疯狂翻滚,最终卷起一面墙,她用力合上双眼,沉沉垂下了头,重重地跌回躺椅里,在余晖一闪而过的瞬间,憔悴的眼角,划过一滴泪。
最后一点天光也散尽了,黑暗瞬间拢起,包裹着孤立无援的我。
我执拗地站着,把头低了再低。
门灯亮起,我的影子拉得细长。
那双红色的旱冰鞋,被我用力抱着,手上的力度紧了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