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柔软的床上,我的正对面有两片窗,我能看见外面的天特别蓝。
还有天空里镶嵌着的云,被初秋的风吹成了柳絮状,轻轻柔柔地铺满了我的眼眶。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也逐渐轻松起来,一股风有力又舒服的吹进来,三年前买的碎花窗帘趁机抖落了一下这一个月积累的灰尘。
我听见隔壁房间的孩子在哭。我还好像闻到了一股妈妈炖牛肉时候的香味。
我的身体不疼不痒,除了越来越没有力气呼吸,我觉得一切都很好。
然后我不小心死掉了。
人死了以后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在人间游荡,毕竟死神太忙了,需要一个缓冲期。
我依然看得见星月。不过没人看得到我。
第一天,我先去往日的酒肉朋友们家里看了看。他们得知我死亡的消息之后,有几个赶紧删除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说这事太晦气了。
还有几个赶紧接着机会约了酒,在我们经常去的烧烤摊上,他们谈笑风生,突然提起了我,摇了摇头,说以后少了一个酒友,真是可惜。
话题一闪而过,我就像在他们之间不曾存在过一样。
第二天,我去看曾经口口声声说爱慕我的追随者。
他看起来的确很失落,他对着我的微信说了很多话,表情忧郁。我有点同情他了,他是真的喜欢我呀。
忽然手机铃声一响,他打开一个对话框,看到一句:今晚有空吗,我爸妈不在家。
旋即他的面孔露出笑容,阴郁都消散了,他打开音响放着躁动的音乐,在洗澡的时候精心洗了全身,着重在下体用了一些浓郁香味的润体乳。用手在热气染过的镜子上抹开一圈水汽,哼着歌,刮着胡子,
然后他在手腕处喷了香水,腋下也涂了一些止汗露。裹着浴巾走到了卧室,挑了一套曾经见我时候穿的衣服。带上那块我第一次见就知道是假货的手表。
在晚上六点时候把头发用发胶梳上去,穿上皮鞋。整理了一下衣服,去见姑娘了。
挺好的,他不难过了就不错。
第三天,我去了前男友的家里。在我死之前他还求我复合,他说之前跟我分手是因为我太爱喝酒了,想吓唬我而已。
是的,我死在我们分手的第三天,我来看他不是因为喜欢他,而是因为我怕他会觉得我是因为他才选择自杀。
而事实上我是自己喝多了酒心脏病猝死的。
可能是因为是周末,我来的有点早。他正在睡觉,怀里抱着一个姑娘,这姑娘我也认识。是我从初中开始交好的朋友。虽然不是我的闺蜜,也算是个旧相识。
闹钟响起,姑娘慢慢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时间,突然坐起来,摇醒了我的前男友,大叫:快起来了,一会赶不上车了,这趟车错过了,下趟车会赶不上飞机的!
他们约好了要去泰国度假的。这事我知道,他的手机短信我看见了,但是睁一眼闭一眼,懒得管。我一直觉得没有不偷腥的猫,分手了换了下一个,还是这样的结果。
前男友迷迷糊糊坐起来说了一句:老王同志,你别吼,我起床快着呢,倒是你化妆那么慢,你先去化妆吧。
然后他又倒下了准备睡一会。
不想姑娘头发都快竖起来了,扯着喉咙喊:什么老王?你他妈起来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老王老王,她都他妈死了!
男生听到死这个字眼,立马精神了,坐了起来。
恶狠狠地盯着姑娘说:她死了不是怪你吗?要不是你那天非拽着我不让我回家,她能自己在家喝到死嘛?要是我那天在家,给她打120,她一定会活过来啊!
女生直接被气炸了,站起身就开始摔东西,边摔边骂:你他妈就干净了?你不喜欢我你会被我留下来吗?你自己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
哎,我早知道就不来了。我生前最怕听见别人吵架了,虽然现在我死了,听到老娘们的嘶吼,还是打哆嗦。
赶紧闪人。前任再见,还有就是,我觉得你俩挺配的。
第四天,我实在不情愿的回到了父母身边。
因为我对他们的有所亏欠,还没还完恩情,就被没出息的自己把自己喝死了。
我看见老妈站在火葬场焚化炉前,我看见我的肉体被炉子里面的刀绞碎,我的身体剧烈燃烧,我的妈妈在旁边流着眼泪,捂着胸口。我爸蹲在外面的地上狠狠抽烟,双眼通红,不知道是没睡好,还是悲伤到充血。
她没有像我外公去世那天那样叫喊哭丧,就是这样软绵绵地站着,眼泪不断。
有人形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妈的眼泪像一条透明的皮带,也软软的趴在她苍老的面容上。
一般电影里有人死了都是刮风打雷下雨,我死了这几天,都是风和日丽。大家心情都很好,好到没人在乎我的离世。
只有我妈和我爸,
亲戚们都来了。他们不是来哀悼我的。
我听见他们杂七杂八的声音。
"他家孩子咋死的?"
"他家孩子还没结婚呢,天天也不争气,听说是个画家,也没啥名气,估计画也卖不了几个钱。"
"结什么婚,谁家愿意娶一个酒鬼,姑娘家家的天天穿的不男不女,你给她做老婆婆啊?"
"哈哈哈哈哈"
一帮三姑六婆爆发低笑。亏他们还清楚在火葬场笑出声不太好。
我一直以为骨灰是电视里头那种粉末状的,一小,洒进大海,被风吹走之类的。
直到我看见自己的骨灰,我才知道,原来就是烧剩的骨头渣子,上面有我被烤焦的黄色油脂,还有黑色的糊了的部分,也不是粉末状的,是一块一块的。
也不会全部装进骨灰盒,只有一部分被收进了盒子,其他的都被清扫走了。
晚上,按照惯例,我们家要请客吃饭的,宾客来哀悼我,我们家管饭,他们随礼。
我听见曾经跟我说话和颜悦色的亲人们,此时此刻在议论你随多少,他随多少。甚至以后自己家谁死了,反正还能赚回来的这种话。
懒得理会。
我看见我的爸爸妈妈每一个夜晚度过了,皱纹和白发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
我摸摸他们的脸,他们感觉不到,我的手穿过了这具生育我的肉体。
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今这团肉死了。
我想哭,哭不出来。
我想听我妈骂我,她一言不发。
我想听我爸挖苦我,我爸只是嘬他的烟嘴,一根又一根,我妈也没再骂他老不死的,抽烟有害健康。
他俩活着,却比我还要安静。
我跟着死神走的那天,一步三回头,我舍不得他俩。
死神说,不用担心,他们随后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