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因为极乐或极悲而哭泣,哭泣是一种本能反应,当情绪到达某一个顶点,超过了阈值,眼泪自然涌出,哭泣就成为一种发泄式的,自我保护似的运动。是否可以换一个运动来释放情绪呢?比如跑步,游泳,甚至是性交,是否这样就可以不哭了呢?
不可以。
我跟周宁赤身裸体地坐在床的正中心,两人几乎是面对面的视角,可我们的眼神都没有落在彼此的身上,可能是坐姿的关系,身体泄了气,腰间赘肉溢出,只要稍稍把背挺直一点,那点赘肉就会瞬间荡然无存。可已经精疲力尽了。周宁抢先一步打开手机的音乐播放器,前奏响起,是《信仰》我不甘示弱,率先哭了。
我哭,她也哭。
我把声音咽进喉管,咬在牙关,她却哭得肆无忌惮。
“果然,还是要哭出来才痛快啊!”周宁说。
“是,跑步,游泳,做爱都不管用。”我说。
在我们发生关系之前的两天里,我们尝试了长跑,跟连续两小时的游泳,结果并不乐观,明明体能耗尽,胸腔里还是不痛快,像是吞了一口二氧化碳,始终顺不过气来,鼻腔里有某种怪异的颗粒感,让我们无法正常的呼吸。
“你不觉得荒唐吗?”周宁说。
“为什么?”我问。
“两个刚刚做完爱的人,一起为了另一个人哭!”周宁说。
“是另两个!”我纠正。
我跟周宁是校友,不是同学,她高我两级。
那年我十八,她二十。
她的男友,是我的前女友介绍的。
我的女友,是她的前前男友介绍的。
我和她是在医务室认识的。
军训时,我假扮中暑,而她是来找心理辅导的。
她永远都在说“我一定是抑郁症,一定是神经病,就是没人相信,要是有人相信就好了,我就不会这么孤独了,我杀人就不会坐牢了。”
我们常常四个人一起喝酒,一起说对方的坏话,我们口无遮拦,使劲大脑里所有的语言天赋,所有的俚语跟小聪明,戳穿对方的牛逼与傻逼,我们百无禁忌,从性别歧视,到基因密码,从祖宗八代到乌龟王八,只要是能用来比喻的脏话都被我们吃干抹净。
然后,我们就一起被我们的恋人抛弃了。
周宁说,那对狗男女,一个字,贱。
我说,你看,你连骂人的词儿都没了。
周宁说,狗男女,三个字已经够了。
我说,别逗了,我们才是狗男女。
这话是对的,我们才是狗男女,我的前女友跟她的前男友并没有搞在一起,只是抛弃了我们而已,他们是一类人,永远假正经,永远积极上进,永远晴空万里,只喝纯净水,一切碳酸饮料都被他俩视为慢性毒药,就连酸奶都要严格检查糖分的含量。我们才是狗男女,我们厮混在一起,吮吸彼此的气味,我们像是两个相互安慰的小孩,想要说尽天底下所有的笑话聊以自慰。
你喜欢我吗?周宁问。
不喜欢,我说。
我也不喜欢你,周宁说着,永远不可能喜欢你。
可我们上床了,我说着,恐怕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我同意你说的,可那并不代表我们会相爱。周宁说。
我同意,我们只是狗男女。我说。
“唐果好像有新欢了。”周宁说。
在一个月前,唐果还是我的女友,她一点也不漂亮,可能别的男人不是这么看她的,甚至会完全与我相反,她很健康,无论是肤色还是笑容,她的苹果肌很饱满,笑起来像个十六岁的少女,她的大腿线条很圆润,当然不是丰满,只是圆润,跟屁股连成一条让我难以产生欲望的曲线,膝盖很白,没有淤青与皱纹,我怀疑她的基因里根本就没有缺陷与恶习。
“有新欢好,这下我就成旧爱了!”我说。
“美得你,你做多是旧欢,还爱呢!”周宁说。
周宁说的不错,在唐果的眼里我最多就是一个旧人,爱是谈不上的,唐果自始至终都不会取悦任何人,她的喜欢干净利落,没有不知所措的部分,跟她一起吃饭,她只会点自己的那一份,另一份的内容她从不过问,她会主动买单,或者在你抢单成功后的三天内,送你一个价值相当的礼物,有时是皮带,手表,有时是成套的防晒面膜,防晒乳。她不在乎那些礼物对我来说是否实用,她认为那是对的,就是对的,我该使用,就必须使用。
“萧尘最近联系过你吗?”我问。
“有啊,就在我们刚刚办事儿的时候还发了一条简讯呢!”周宁拿起手机。
“他说什么?”我问。
“他说,要是我愿意,我还可以做他的后备情人!”周宁说。
“真是个老实人,这种不要脸的话都说得那么诚恳。”我说。
“他就是这样的人,没办法!”周宁说。
“那你同意吗?”我问。
“同意什么?”周宁反问。
“后备情人!”我说。
“呸,情人可以,后备不行,你知道,我不缺男人。”周宁说。
确实如此,就算不看周宁的脸,周宁也绝对不会缺男人,她拥有丰盈的人格特质,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能聊一整天,说瞎话是她的特长,凑趣是她的天分,还记得有一次过年出来玩,茶馆都歇业了,她又爱喝茶水,居然蹲在贴膜小哥的旁边,生要了一壶热水泡茶,小哥的媳妇儿也在旁边,她就那么生聊,喝完了人家一整壶热水。最后交了朋友,小哥还给她免费贴了个钢化膜。
“你这话是在讽刺我呢?”我问。
“你不算男人,充其量是个男性,有功能,没温度。”周宁说。
“那你刚刚还使我,使得那么带劲儿!”我说。
“我的按摩棒也能然我带劲儿!”周宁说。
“臭不要脸!”我说。
“你别嫌我嘴巴臭,你就是这样的人,看起来是个有分寸,有礼貌的假流氓,其实你骨子里一点人性都没有,你遵守一定的规则与观念,你有你的一套完整的价值体系,却没有属于自己的标准,你没有温度,你的功能是用来服务别人的,你对朋友的好,并不来自于你的情感,你对女朋友的好,并不来自于你对女人的贪恋与依赖,你是怪人,你怪不得别人,唐果离开你是正确的,因为在人性缺失这方面你们是一类人,你们都需要找到一个充满人性,充满爱欲的人来拯救你们,你们不是彼此的解药。”
“那萧尘呢?他也没人性?”我说。
“萧尘不是没人性,是不懂得自己的人性,他想要什么就说想要什么,根本不理会人情世故的界限,他看到了,喜欢了,就对我说,他喜欢了,他还喜欢我,还想要睡我,就说,还想要我,还要睡我,他不懂得用诚实以外的方式去疼爱女人,他注定要成为一个老实的坏人,我也没办法,谁让我也不是好人!”周宁说。
“所以你同意了?做他的情人?”我问。
“是伴侣,不是情人。”周宁纠正。
“性伴侣呗。”我说。
“性只是一部分。”周宁再次纠正。
“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性的某一部分。”我说。
“也许你是对的,但你不该这么说出来,有些事儿,只能放在心里绕圈,说出来,很多本来还能凑合吃下去的东西,就都腐败了。”周宁说。
“晚上我们还做吗?”我问。
“看情况吧,如果哭不出来,我们就再做一次。”周宁笃定地说。
“我困了,但是我知道只要我躺下去,我就再也睡不着了。”我说。
“你别躺下去,你就这么跟我聊天儿,一会儿你就得梦游了。”周宁说。
“那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我问。
“说说我吧,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周宁说。
“你?”我的嘴巴停下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你好看,你的好看让人充满欲望,你的身体有点臃肿,在我看来是的,我知道在别的男人眼里,你那叫丰满,那叫性感,那叫妖娆,可在我眼里,你的身体如同你的欲望一样,就快要爆裂开了,你肆无忌惮地使用你的语言天赋,你努力夸张地说着一些看似不着边际的话,你反对一切正确的东西,这一切都是为了掩盖你的欲望,你的欲望无休无止,没羞没臊,你喜欢男人,也喜欢女人,你用男人满足自己,用女人修正自己,你想要吞下整个世界的甜,但又怕太腻,所以你克制,所以你说话,所以你过度张扬你的表情,可事实上你也会在某一个孤独时刻突然惊醒,因为你知道你没有能力吞下整个世界的甜,这个世界暗刺太多,扎舌头,你不可能一口生吞,你想要甜味就要咂嘴,一咂嘴,你就疼。你爱的男人,只是一小部分的甜,甚至只是你这杯苦茶里的一小块红糖,你还需要巧克力,还需要甜滋滋的绿豆汤,男人远远不够满足你。你的妄想成全你的梦想,你的梦想全是妄想,可也正是因为这些妄想,你才自由,你才痛快,你才会失望,你才会试图再次造出希望,你的故事将会永远长在记忆的胡渣里,你长不出胡渣,你不是男人,你最懊恼的就是这件事!”我一口气说完,胃酸逆流,打了一个难闻的嗝。
“你是我见过嘴巴最毒的男人!”周宁说。
“刚刚你还说我不算是男人!”我说。
“可你每次说女人话的时候都特像男人!”周宁说。
“我爱你,为了你这句不要脸的夸奖!”我说。
我们又睡了一觉,周宁摸着我的背,大概是第二十三下的时候,我没了知觉,沉沉地睡去。我梦见满地的钉子,我们一脚一脚地踩过去,一开始有些疼,紧接着就是麻木,钉子死死地抠在我们的脚底,渐渐变成了一双铁靴,我们跑得更慢了,却无坚不摧。梦里的周宁对我说,糟了哭不出来了!我说,既然哭不出来,那我们就笑个没完吧。
醒来后,周宁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她养的一条狗,
狗才三个月不到,小米牙咬着我的脚趾,
酥酥麻麻的。
“我去找萧尘了,他在街对面的快捷酒店,房间号是609,我要是给你打电话,你就来救我!我觉得我还爱他,如果他在睡了我之后胆敢给我钱,或者要带我去买包,我就打你电话,你就冲上来,毒打他一顿。”发件人: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