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抬起头,想要看一看天空中残存的阳光时,阴霾无情撒下的绝情,告别了他最后的希望。
命运是不会有同情心的。
1998年的某月某日,是他的第十七个生日,最难忘的生日。
警笛,手铐,还有一大群穿制服的家伙,这是那天烙在他的脑海中最清晰的东西。
已经记不起什么了。升子唯一记得的,也只有两个警察夹着个人,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经过时的样子。
“千万别学我,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那个身影被押上警车前,留下了给他的唯一一句话。
升子叼着一根烟,望着天花板出神。
纵使回忆所剩无几,升子仍能记得,大概七岁的时候,妈走了。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他。升子一直这样想。
在那之后,升子就跟着他住进了台球馆。台球馆里乌烟瘴气的,整天和他交往的又都是社会上的混混,升子难免受沾染。日久天长,升子成了他们之一。
如果不出意外,升子也会和别的混混走一样的路,直到那个生日后。
台球馆被查封了,升子不得不为自己的生存考虑了。 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肯想办法,总有活下去的方法。前提是,付出点什么。
升子的办法就是找靠山。否则凭他自己,哪能在这钢铁森林里找到出路。
市里有个混社会的老大,叫洪哥,颇有名声。只要入了他的伙,眼下的事就都不用愁了。
对于别人来说,进去可能不太容易。但对升子来说,却是轻而易举。以前,洪哥也是他们台球馆的熟客。和升子,关系更是亲近。
于是,升子一脚跨了进去,跨进了这个深不见底的大染缸里,连漂白剂都洗不清了。
即使入了伙,升子也只是解决了自己的温饱问题。可他已经很满足了,至于别人,他不想也不愿去在乎。经验告诉他,不要和别人有过多交集。
可惜,有时候,就算他不找麻烦,麻烦也会找他。
洪哥手下打手无数,又都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仗着自己的老资格,根本瞧不起升子。其中,又以四个人为最。
阿东,大炮,老雷,白乌鸦,洪哥手下的四大高手,他们最看不上年纪轻轻的升子。其实很正常,这条道上,任何人看重和被看重的,都只有实力而已。
因此,新人必须立功也就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一来可以检验新人的忠诚度,二来,也可以树威。对于升子这样的“关系户”而言,第二条尤为重要。
所以升子一直憋着气,摩拳擦掌,等着有一天,可以一展身手,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惊到把眼珠丢到地上。
原以为这样的机会需要等很久,然而这一回,命运仿佛不想让他等待太久。
将烟头狠狠丢到地上,升子看也不看地掏出烟,点火,吞云吐雾。
不急不缓地吐了口气,往事化作一抹光彩,从他眼中掠过。升子后怕之余,不免有点得意,那时自己是怎么想也不想就把刀架到那个家伙的脖子上的?
那是升子第一次到外面露脸。他很清楚地记得,洪哥是去找一个叫大蛇的社会大哥谈判。那家伙自作聪明,趁机挖坑,想把他们一锅端了。结果埋伏还没布好,就被自己发现了。
动手之后,冷静下来的升子一阵后悔。自己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这个大蛇下了套,万一真弄错了,后果还真是不堪设想。
不过所幸,在自己动手的三秒之后,一群人就拿着家伙冲了进来,气势汹汹地望着洪哥他们。
这可是证实了升子的话。旁边,明白了一切的洪哥,虽然陷入了困境,却也冷静下来,犹自保持了领袖风范。
幸好大蛇还在升子手里。洪哥当即拿这个倒霉的家伙作挡箭牌,居然不可思议地带着众人全身而退。包括升子在内,没人敢相信这是真的。
长舒了一口气,升子不免有些怅然。若是以洪哥的能力,日后雄踞一方也有可能,可惜,天不遂人愿啊……
这些都是后话了。升子想起来,虎口脱险后,洪哥曾在半路停下了车,然后开门,亲自拉着自己钻进了他的车。那辆车,除了洪哥自己,只有四大高手有资格坐。
升子知道,从那时起,自己才真正被认可。也是从那时起,他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真的成了这条道上的人,逃都逃不掉。
这样更好,彻底地融入了这条道后,升子几乎把全部心思都花在这里。与此相比,学校反而成了他的副业甚至鸡肋了。
可是,升子并没有辍学,因为他有一个同桌——苏婷。
在这个世界上,升子已经没有什么亲戚朋友了,苏婷是例外。五岁起,他们就已经认识了。更令人惊叹,从小学到高中,他们一直是同桌,雷打不动。如果吉尼斯纪录有这个项目的话,他们说不定能刷新纪录。
所以,如果说地球上还有谁对升子知根知底又关心得过分,大概只有苏婷了。每次升子在外面干完仗,回到学校后,除了苏婷会为他生气和担心外,根本没人搭理他。大家都会和他保持着不远又偏偏不容忽视的距离,包括老师。
升子表面上一副痞样,心底却一如明镜。苏婷对他的好,他心里都一清二楚。因此,尽管心里总有点堕落,升子也会在苏婷面前努力将自己最阳光的一面展现给她。
目光落到手腕上,升子露出一抹笑容,笑得很奇怪。自己的手表已经戴了几年了,一直都没换。是舍不得吗?真的是自己太念旧了吗?
用力地摇了摇头,升子尽量不让自己去看手表。他不想再回忆那些事了。
上一块表是什么时候买的?很久以前了,好像还是苏婷给自己买的。可惜现在……
又是微微一笑,升子想起来,因为那块表,自己还差点让人黑了呢。
那是苏婷为自己买完表之后才有的事。那会儿,送完苏婷,升子一回头,就看到了角落里藏着的黑影。而当几道银光闪到了眼睛的那一刻,直觉瞬间促使升子迈开长腿,在第一时间离开原地。
跑开了的升子还不忘回头。于是,二十多个人影和他们手中雪亮的家伙逼着他跑出了最高时速……
想起当初自己被一大群人追,升子一下没忍住,被烟呛了一下。时至今日,他也想不出自己当时有多狼狈。要不是正好碰上了阿东带着十几个弟兄出去吃饭,自己可能已经被削成水煮肉片了。
喘平了气,升子一抬头,角落里的一个小橱柜正好撞进了他的视线里。目光一凝,升子叼着烟,走了过去。
拿起橱柜上摆着的刀,升子眼神复杂。轻抚着刀鞘,他微眯起眼,仿佛在感受着什么。
片刻,猛地睁大双眼,一道寒光自鞘中骤然射出,映在升子的脸上。
目光在刀刃上久久徘徊着,升子看这把刀的表情,就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偶尔,他的目光会短暂地停留一下,那些让他注视的地方,必然有着数点深黑,那是,血滴。
还刀入鞘,升子又闭上眼,回忆着,许多年前的一场殊死搏斗。
那大概是自己有生以来最累也是最痛快的一场战斗了。他还依稀记得,当时,大蛇喘着粗气,却依旧一脸凶恶地望着自己的模样。
那是洪哥与大蛇的决战,同时还是升子与大蛇的第一场也是唯一的一场战斗。
当时,双方正打得难舍难分。一旁的洪哥看得着急,都想亲自上阵,要领头去和对方打一场了。但最后,还是被升子拦了下来。然后,升子单刀直入,一头冲进了战线,刚好撞到了慌不择路的大蛇。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大蛇对升子自然是恨到了极点,升子后来也知道,那天的伏击,是大蛇的阴招。从两人眼中喷射而出的火焰在空中碰撞,扭曲,归于湮灭。
那真是一场惨烈的战斗啊,升子心中如是感慨。他重又睁开眼,注视着刀刃上的几点血渍。那是利刃划破肌肤时,空气进入血管挤压血液所致。
回手摸了摸后背,升子一声苦笑。他的后背有一道极长的疤,那是大蛇留下的。据阿东说,他和大蛇的战斗持续了至少半个小时。难怪到最后,自己连刀都握不住了。这道疤,就是那时大蛇留下的。
不过所幸,升子并没有白挨这一刀。硬抗下这一刀之后,升子及时转身,用尽全力向空中一刺,身体还在半空中的大蛇根本无法躲闪。升子当时,似乎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绝望与怨恨。
回忆到这里,升子突然有点得意地笑了。他都有点佩服自己,在那种紧要关头居然还能想到这样的妙计。虽然挨了一刀,但用这一刀去换战斗的胜利,貌似也挺值的。更何况,这场胜利为自己带来的,简直超乎想象。
那一战之后,升子被洪哥升为二把手,瞬间地位无比显赫。同时,升子也一战成名,一时间,市里道上无人不知,洪哥手下出了员悍将。升子名声大噪,连白道上的人都有所耳闻。
将目光投向窗外,虽然被窗帘挡住。升子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深邃,看起来,像是在回味着曾经的辉煌吧。
也曾是一方风云人物,也曾风起云涌过。当初叱咤风云时,可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落到这般地步?此时的升子表面虽然平静,心底却掀起了十级海啸。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或许,有几分苦涩吧。
然后,是什么呢?升子再度陷入回忆。各种各样的影像如正在剪辑的电影,在他的脑海里逐一飘过。最后,一个场景停留在脑海的最中央。
微微皱眉,升子好像不太喜欢这个画面。但挣扎了一会儿,他还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思索了起来。他的确不想回忆那段回忆,但更不想把这一段就这样匆匆放下。在升子眼里,这一段,或许就是自己不可避免地走向失败的开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好像是在干掉大蛇的一个月之后了。那天,那个时候,自己在干什么呢?应该是逃课到酒吧去了。
接到苏婷的电话时,至少也是六点钟了。当时喝得烂醉,还以为苏婷是来查岗的,结果一接电话,把升子吓了一跳。
当升子赶到时,那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居然还在后面躲躲藏藏的。升子差点笑出声来,这就是苏婷在电话里说的,一直不怀好意地跟踪她的混混?
没有废话,升子立即指挥弟兄,把那几个图谋不轨的家伙抓来暴打一顿。
双方众寡悬殊,升子的人毫无悬念地把那几个废物揍了一顿后押到了升子的面前。
这个场景让升子记起了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那一刹那,他有些失神。
下一秒,定下神的升子盘问起这几个人的底细。结果有些匪夷所思,这帮家伙原本都是大蛇的手下。大蛇死后,他们不愿投奔洪哥,只能四处漂泊。前几日,有人出价要他们对苏婷出手,才有了这天的事。
升子如坠雾里,有谁会跟苏婷过不去,还是说,跟自己过不去?市里还有人敢跟自己对着干?
升子百思不得其解。所以除了为苏婷增加保护之外,他也想不到好的对策。
又抽了口烟,升子眉头一皱。他记起来,当时的苏婷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可她守口如瓶,无论如何也不肯让自己知道一点她的心事。
接下来的事,按理说应该让人很郁闷吧,可不知为何,此时的升子回忆起这些事情时,内心却格外平静。难道是一腔热血早已被消磨殆尽了?
如果说当了二把手就是升子在这条道上的巅峰,那自此以后,他走的都是下坡路。
升子和帮里有隔阂。只是在他立下大功之后,有人对他刮目相看,也有人会心存妒忌。
白乌鸦和升子一向和不来。当初升子把刀架到大蛇的脖子上时,他第一个跳出来呵斥升子,就是想让升子在洪哥面前抬不起头。
结局却出人意料,升子居然一步登天,日后更是平步青云,反压了自己一头。这是他坚决不能忍受的。因此,在升子成为二把手后,白乌鸦纠合着大炮搞出两极化也是理所当然了。
升子毕竟年纪还小。抱着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心态,他决定到外市去发展。
想到这,升子心中不禁有了点怒气。然而下一秒,他又苦笑着摇摇头,那一点的怒气也烟消云散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
起身,升子叼着烟,走到窗前,缓缓地拉开窗帘。他的动作很慢,仿佛窗帘后面有什么贵重物品似的。
仰头望向窗外,并没有让人振奋的阳光。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阴暗,让人胸闷的那种。
很讨厌的天气吧,可为什么自己没感觉?是心里太麻木,还是说经历得太多,习惯了?
望着天边弥散着的阴沉,升子的双眸里倒映着难以察觉的灰色,就像绝望的味道一样,闻起来有种窒息的感觉。
也许真的是习惯了吧,升子这样想。起码,从狱里出来的时候,自己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天。
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应该是升子刚到外市,和别的帮派火并的时候,被早就在盯梢的警察逮个正着。
扣上手铐的那一刻,升子的精神有些恍惚。不可避免地,他想起了一个遥远而依稀熟悉的景象,遥远得几乎被他葬在心底最深处了。那一秒,升子突然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减刑呢?
洪哥当然不会让他待在里面。在打通了各方面后,升子和弟兄们都顺利出来了。
走出大门的时候,升子特地抬头看了看天空,和十七岁生日那天一样。天气,也是这样的阴沉,沉得一丝不苟。
其实,也算经历了不少的风浪,到监狱里转一圈对升子而言算不了什么。让他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的,只有一个原因。
入狱前的火并中,阿东,升子最要好的弟兄死了,死在他面前。
那么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简单地消逝了,宛如迎风飘扬的阳光,转眼就可以被阴影任意切割成细碎的光屑,不待散落,就被吞噬。
阿东其实应该是升子最能交心的人了。他和升子一个年龄段,却少了升子大半的老道。和这样的人交心,升子能感觉到一种从未遇见过的舒适。
除开道上流行的灰色,这个家伙为升子带来了另一种温度。犹如久雨初晴的清晨,朝阳从山的身后一跃而出时,感受到的那第一缕温暖。
而当这片难得的阳光在自己眼前草率地收被割时,升子的第一反应不是悲愤什么的,反而是一种疑惑。
——为什么自己和别人舍命相搏,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自己辛辛苦苦奔波劳累,却从不知道价值?
——我不断地拼命,可得到的,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监狱里,升子始终在沉思,沉思着他原本坚持至毋庸置疑的事。
可直至出狱,他还是找不到答案。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存在似乎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当时仰头望着天空,升子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里和天空一样,迷乱,找不到方向。
垂下头,升子随意地一扬手,窗帘不情愿地滑了过去。忽明忽灭的烟头似是在嘶哑着,却说不出什么。
头一回对自己感到迷茫,那时的升子犹如遭遇了洪水猛兽,对一切都不知所措。现在记起来,要不是收到了白乌鸦在挖自己墙角的消息,自己那时候可能会钻牛角尖吧。
当时,年轻气盛的升子收到消息后当然火冒三丈。正巧洪哥要自己回去,于是升子火急火燎地赶了回去,那些理不清的东西也就被抛在脑后了。
走到椅子前,升子几乎是跌坐到椅子上的。他瘫在椅子上,了无生气,好像一个被抽去了提线的木偶,灰暗萦绕在他的眸子里。
升子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那个彻底将他隐藏在最深处的柔软绞得粉碎的日子。
那个自己还以为是做梦,却转眼间梦灭成尘的日子。
那个一度陷自己于无尽痛苦,在自己心间划出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的日子。
目光闪烁着,尽管现在升子的心里已经不会有太大波澜,可他仍难以想象,当初自己是怎么度过那一刻的。
当洪哥向大家介绍他的女人时,苏婷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
不记得当时苏婷是什么表情了,也记不得,当时的自己心里到底有多大震荡。升子只是模糊地记着,当时像是有一枚氢弹投在心头,一阵波动之后,连绝望的尘埃都不存在了。
一个劲地猛抽着烟,升子的精神开始恍惚着。他还是没有勇气去回忆那时自己的内心有多破碎。在他的记忆中,只剩下一个画面。
不顾一切冲出来的升子停下了脚步,在马路的这一侧。
不顾一切追出来的苏婷停下了脚步,在马路的那一侧。
两道渺小彼此伫立着,淹没了一座城的喧嚣。
明明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可除了哽咽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却什么都做不了呢,很没用吧。
明明想要转过身去冲她破口大骂,到头来却只有对视的沉默,很懦弱吧。
只是一条路的距离,为何感觉像是一道银河横在其间,怎么也跨不过去呢。
该打破这个凝固的画面了。
抬起左手,在苏婷的眼眶里,升子缓慢地摘下了手表。然后,在空中划过一条转瞬即逝的弧线,落到马路中央。
再度转回身,升子终于提起了久违的脚步,有点沉。他华丽地从画面里消失,不去听苏婷的心和表碎在一起的声音。
半仰起头,升子努力让自己微湿的眼睛保持在控制范围内。但喉咙里的阵阵苦涩依然那么真实。
如果所有黯淡一起到来的话,痛苦的时间应该会短暂一点吧。
不知不觉,这群人已经在自己的生活里待了好久了。究竟有多久呢?自己都记不清了。
就是因为太久了,所以上天才让他们在不经意的那个瞬间突然杀青,对吧?
那么,这些在自己的生活里着实热闹了一阵子的人,是什么时候退场的呢?
虚眯起眼,升子的目光似是穿越了时空。没错,就是那一次。
他们最后的一顿饭。
闭上眼,升子寂静中似乎还能听到,当时洪哥的怒斥声,白乌鸦的狞笑声,老雷的喘息声,还有酒杯落地的声音,鲜血四溅的声音,玻璃破碎的声音。
闭上眼,那天的一幕幕,又回到了眼前。升子仿佛又看到了,那天,整个房间里都笼罩着阴霾的样子,和外面的天气一样。
然后呢?然后是什么呢?
是洪哥面色铁青,怒气冲冲地踹开自己;是大炮招呼一队人冲进来,将洪哥的保镖打成了筛子;是白乌鸦冷笑着,将他的野心描绘成如画的短诗。还有,自己看不到的,自己脸上的表情。
升子当然看不见自己脸上的惨白。但他看到,酒杯里的液体迸发出刺耳的惨叫,昏黄的灯光摇曳着明晃晃的冷光,还有自己哭泣着的衣服,流淌的泪混着红妆,在比阴云还灰暗的脸上留下了几道殷色的泪痕。
那个时候,升子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恍惚着,自己无意识地飘到了窗前,或许说,是被一股外力推了过去。接下来,尽管还是脑子还是空着,升子的身体本能地跃起,坠落,最后接触地面。
朦胧中,窗台上的玻璃回避着,拥挤着,争先恐后地冲进屋里,刺伤了无辜的窗帘。同时,屋里最后传出的,是洪哥和老雷颈动脉裂开的声音,像是廉价的橡胶水管爆炸声。
全身很痛,但升子察觉不到。他一下变得很平静,有生以来都不曾这样平静过。平静到所有事都可以在一秒内整理,然后收好,只在脑海里留了份没有理由的冲动。
带着来援的人手,升子不顾一身的伤,亲自杀了回去,与白乌鸦等人正好撞见。没有犹豫,两拨人冲在一起,一片混战。
这应该是市里有史以来最血腥的一战。血滴溅满了空气,每一次光影的闪动都促成了血液冲出体表逆流成河。数不清的人倒在这片狭小区域的各个角落。警察赶来的时候,殷红已经弥漫在他们的眼眶里。
烟烧到了尽头,不可逆转。升子再回忆起那个场面时,已经没有了心悸的感觉,只留下了一种别样的失落。
当时,望着远方的一片火海升子和身边的人不胜唏嘘。他们逃出来了,从警察的眼底下。可,也只剩他们了。
为首,升子静静地伫立着,瞳孔中跃动的火焰对他毫无冲击力。他不断地重复回忆着刚才的一切。
混乱中,大炮被自己捅了一刀,应该死了。然后,听到警笛声的升子,条件反射地一激灵,指挥手下引燃了燃气罐后,第一时间撤离。
尽管跑得早,警察的速度却超乎了他们的想象。随着警笛声的传来,大批警察同步出现,将众人围了个正着。到头来,也只有升子和身边的几个弟兄逃出生天。
白乌鸦没能跑掉。升子随意的一回头,刚好看见警察将他押上了警车,很熟悉的感觉。
再然后,是什么呢?应该,是谢幕了吧。
跑出来后,升子等人隐姓埋名,四处流浪,最后辛辛苦苦开了家小卖部,勉强度日,直至如今。
所有人都没有再提过曾经的往事,所有人都只是埋头干活。那段年少热血,渐渐淡出了他们的脑海。
升子已经彻底地改变了,和从前判若两人,曾经的锐气早已不再。现在,他犹如一个迟暮老者,内敛,沧桑。
后来,升子听说,他原本的城市里已经没有什么黑道了。他们,成了历史。
偶然间,升子得知,苏婷好像去一个山区支教了。然后,他再没有她的消息。
所有的人都在默默地生活着,所有的事都已不再。那些他们一时的逞能,已经成了独属他们的精彩,锁在脑海里,消散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