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平娟
小团圆媳妇终是死了……
至于死因，书里也写得清楚，只是诡异的是，从见到她开始，我们就没发现她男人，她的丧事亦未看到娘家人出席，自始至终露面唯有她婆婆、妯娌和一群不相干的人。
她男人在哪里？
按说，既然有着“媳妇”的名分，作为亲密关系的她男人怎么也得登个场，露个面吧？可似乎从她进老胡家开始，我们终是没有看到他。关于这男人多大了？长得什么样？书中留下的信息也就是：姓胡，老胡家的二孙子，祖业是赶车的。除此之外，他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媳妇初到他家，没见他，媳妇被打、被用各种偏方、被抽帖、被跳大神、被洗热水澡……直到临死，他都没露一面，没吭半声，他完美地缺席了小团圆媳妇从生到死的全过程。他仿佛就是做生意的人打出来的一道假幌子，借由把团圆媳妇说来，然后所有的就都和他没有关系了。不，也许更准确地说，他和她最重要的关系就是和她发生关系，留下老胡家的根，然后享受她给这个家庭带来所有的付出与奉献，当然了，还要时不时地打上几回，骂上几场。所以，请原谅我实在不能把“丈夫”的名份给他。
那想回的“家”在哪里？
读着文本，一句“我想回家”从团圆媳妇进老胡家开始，就声声喊起，只是这“家”在哪里？都说“母子连心”，可是直到最后临了，娘家人愣是没来一个的。是没人前去捎话吗？好像人们又都是喜欢传话的呀，为什么娘家就是不来一个人看看？是距离太远吗？许是是的。毕竟是坐火车从辽阳接来的。只是自古以来，娘都是最疼孩子的，也有多了的娘家人给闺女争气的，可团圆媳妇的娘家人在哪里？
唉，怪就怪她团圆媳妇的名分吧！“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一盆泼出去的水，还能有人收得来吗？想想都难，更别说还是个团圆媳妇。那可是收了人家八两银子的。收了人家的钱，自然人也就是人家的了，生与死于娘家又有何关系呢？作为团圆媳妇，她的宿命早已注定：充任婆家免费劳动力，等着长大和那个大或者小她不知几岁的陌生男子圆房，然后沦为生育和干活的机器，日复一日地在灶台和活计里送走春秋冬夏，成为像她奶奶、婆婆或者还有她母亲一样的人。男孩才是成家立业的主，闺女终究是别人家的，管不了那么多的，要是能管，又怎么会去做团圆媳妇呢……
奉着“父母之命”的小团圆媳妇，孤身一人深入了老胡家的贴身领地，开始了她在老胡家做人媳妇的生活。只是这当真父母有命的“婚姻”，这完全不同于王大姐和冯歪嘴子“勾当”的婚姻，为什么还是同样以死亡的悲剧收场？是谁害死了她？是她婆婆吗？
当然是的。小团圆媳妇是她打的，黄连瘟猪肉的药是她亲手焙的，脚心是她烙的，当众洗“热水澡”也是她给安排的，她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她亲手残害了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如花生命。可笑的是，这样一个杀人凶手竟口口声声说着自己的良善和好心。平生没有做过亏心事，而这一件又岂止是亏心这样的简单？只是小团圆媳妇这一路太短暂也太残忍，只一个夏到冬的距离，就是一个生命从生到死的路程……
小团圆媳妇终是死了，她婆婆为着那五千多吊钱而瞎了一只眼，奶奶婆婆也死了，团圆媳妇的妯娌跟人跑了，大婆婆也疯了……至于老胡家的男人，书里是没有交代的，也许是不必交代的，这本就是一场女人的演出。只是同是女人，又何苦为难女人？
婆婆为什么要为难小团圆媳妇？她可是说得清清楚楚，都是“为她着想”的呀？“为她着想”，“为她好”，“为你好”，这样的话听来是如此熟悉。一路走来，有太多人都如是说，身边的亲近人，甚至于陌生人。在教育别人这件事上，我们似乎都特别乐意充当那个经验丰富的过来者、大公无私的牺牲者。“我这么做，可都是为了你好！”“只要你好，我怎么都可以。”只是太少人去问问这个“好”是不是我想要的了。“为她着想”，小团圆媳妇想的是什么？是像个团圆媳妇吗？团圆媳妇又该是个什么样？难道是一天不能吃三碗饭？打你你也不能喊，更不能说回家？这就是所谓的“好”吗？团圆媳妇想要这样的好吗？我们看到的她要的“好”分明是：她想笑，她想说自己十二岁，她想到草棵子里玩，她想“在炕上弹这玻璃球”，她想的是不被打，在被打的时候可以喊“回家”，可以不在众人面前洗那热水澡……可这些“想”的，他们都不让！他们只想让她像个团圆媳妇的样。就因为“为她好”，所有的虐待都师出有名，都理所当然。特别厉害地打，吊在房梁上叔公公用皮鞭子抽，拧大腿，烙脚心……这婆婆对儿媳的样，怎么硬是让我看到了“刑讯逼供”“严刑拷打”的样？不过最后，小团圆媳妇还是没能像个团圆媳妇的模样，她死了！
是什么样的爱恨情仇让婆婆要下这样的黑手？可能还得从“婚姻”这个话题来谈。
我始终认为，在国人的传统婚姻里，女性离开原生家庭到男性家庭中与公婆妯娌生活在一起，这本身就是一件极需要勇气的事。且不说在这个家庭里，新入家族女性的地位自然是最最低等级的。单是要抛却原有家庭的种种，融入一个新家庭，接受在饮食生活习惯、待人接物言行举止、还有价值观……的不同，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挑战。你可以选择的，要么是无条件顺从，要么就是坚持自我。但是在人员配比极不公平的情况下，你要做到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家族的“家长专制”，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你只能选择屈从，屈从于他们给你的所有。
再者，人的天性是“欺软怕硬”的，是喜欢“欺生”的，一方面她们愿意看你的笑话，另一方面在看你的笑话同时，也稍稍弥补了当初她刚开始的种种不平。古话中的“多年媳妇熬成婆”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一个“熬”字可谓是把为人媳的种种心酸涵盖。婆婆和媳妇，抛却繁杂的家务，婆媳关系本就是一场势如水火的争夺。婆婆养了多年的儿，结婚以后竟然多了一个陌生女人来争夺，这本身的失落就是对一个女人半生付出的重大打击，更别说儿媳进门，还可能意味着家庭中其他主导地位和权利的争夺。从拥有到放弃总是难的，所以，“婆媳关系”首当其冲地成为了最难念的一本经。更何况，在婆婆最早入家时，她也是经过了刀山火海般的淬炼，才走上了如今的领导地位。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如果不在新媳妇身上找回来，那又如何获得心理上的平衡，安抚内心那个受伤的自己？所以，“哪个男人不打女人呢？”“哪家的团圆媳妇不受气，一天打八顿，骂三场。”也难怪团圆媳妇婆婆会“打了一只碗，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丢了一根针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她跌了个筋斗，……有娘的，她不能够打。她自己的儿子舍不得打。打猫，她怕把猫打丢了……唯独打这小团圆媳妇是一点毛病没有，她又不能跑掉，她又不能丢了，她又不会下蛋，反正也不是猪，打掉了一些斤两也不要紧，反正也不过称。”小团圆媳妇一进门，终于有了个扬眉吐气、翻身做主人的机会了，所以，尽可能放心地打吧，这种自由的日子也不是一直都有的。
第三，有太多人在看着小团圆媳妇这事了。从她刚接来时人山人海的围观，到之后的“人家笑话”，恁是一个意志再坚定的人也是拗不过的吧？更别说小团圆媳妇的婆婆了。这样一个在别人的嘴里成长起来的女人，她又怎能对这些熟悉的话置若罔闻呢？人家说“不像个团圆媳妇的样”，那她就不像，所以“下马威”是必须的。人家说要这偏方那偏方那就尽着来试吧。人家说是狐仙上身，要出马，那就赶快跳大神。人家说要逢凶化吉广抽帖，那就不论多少小鸡子、豆腐的赶紧着。人家说要洗热水澡，那就扒掉、按住一起来……在别人的嘴里，在一个个心怀鬼胎的秘密里，小团圆媳妇终是死了……他们终于成功地用自己的唾沫为小团圆媳妇铸就了一具结结实实的棺材，那封棺的钉钉得是那样紧实。只是入夜时分，那夜的寂里传来哀怨痛楚的哭叫，她们可还清楚那是小团圆媳妇来？
小团圆媳妇终是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