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写道,“命运而言,休伦公道。”
壹
2017年12月16号,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我被确诊为抑郁症。
尽管才过了三个月,但我却感觉很久很久,有个成语,叫恍若隔世。
第一次去精神中心医院,接近一点,人都没有上班,整个大厅空荡荡的,没有多少病人,也没有多少声音。
时值深冬,上海的天气非常阴冷,寒风钻进了骨头,我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我妈坐在旁边,不断往左看,不断往右看。后面墙壁上贴着一排医生的照片和简介,她默默地去看了,回来悄悄告诉我擅长抑郁症的医生叫什么,她记不住,特地拍了照片,模模糊糊的,一点字都看不清。
半个小时很快过去,我妈早早地排了队,而我在护士小姐的指导下填写我的资料,她问我,“是不是初诊?”我点头,又问,“挂什么科?”我愣了一下,犹豫了,“精神…..不,心理咨询吧。”
因为耽误了些时候,已经快排到我妈了,她急地打我手机,火烧眉毛似的,“哎,你填好了没啊,快过来挂号啊!”之前的紧张一扫而空,我忽然就笑了。
进诊室前我特地摘下了眼镜,仿佛看不清楚对面的医生就能使我放松一点。
我第一句话是,“医生,我觉得我得了抑郁症。”
我低着头,眼睛直直地盯在桌面上,没有看医生一眼,我听见他问,“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呢?”
“我……我就是每天都很累……早上特别累…..走路走着走着就停下来不想动了……”
“还有呢?”
“就是觉得胸口闷闷的,心情没有什么起伏。”
“最近有哭过吗?”
“没有,我没有哭过。”
“还有呢?”
“还有些……不太好的念头……”
“具体是什么念头呢?”
在医生的引导和逼迫下,我浑身颤抖,不断地拨弄着手指甲。
“我……有时候很想轻生。我看见河就想跳下去,看到车就想如果我撞死该有多好……我…..”
半小时后,医生十分严肃地告诉我,“从你的症状来看,我基本上断定你确实是得了抑郁症,而且现在很严重。但是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选择了及时治疗,现在,我需要你的配合,你知道吗?”
我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无法自已地悲痛,无法控制地颤抖,“我很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真的怕我做出什么傻事怎么办……我好害怕……”
医生递给我餐巾纸,等我慢慢平复心情,安慰我道,“没事的,你能来治疗已经很好了,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救你,你也给自己一个月时间,休息下,好不好?
我哽咽着点头,擦了擦眼泪又点了点头。
“你现在需要药物治疗,所以要努力按时吃药,绝对不能私自停药。”
“你是一个人来医院的吗?”
我一边擦眼泪一边摇头,“不是,我妈妈陪我来的。”
“那你能去叫一下你妈妈吗?我有些话对她说。
我妈坐在外面的椅子上,一直注视着关上的门,我刚从里面出来,她就一下子站了起来,着急地跑过来,“怎么了,医生怎么说?”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反倒说,“妈妈,你进来下,医生要找你说几句。”
然后我把妈妈带进诊室,医生板着脸语气很重,“你女儿现在确定是抑郁症了,她现在很危险,很容易做傻事的,你一定要看好她,多关心关心她,多陪一陪她。”
我妈被医生训得连连点头,她看着我,眼眶很红。
而我,又哭起来。铺天盖地地悲伤席卷而来,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在难过什么。
最后,医生劝慰我们,“把抑郁症当成一次感冒,它只是一件小事情。它是能治愈的,只要你积极地配合治疗。”
贰
医生先给我配了一周的药,两种药,抗抑郁药物米氮平和喹硫平,前者早上一粒,后者早晚各一粒。米氮平是进口的药,一粒就要十块钱,喹硫平却意外的便宜,一盒三十粒也就几十块。
我吃药前特地看了看说明书,印象深刻的是米氮平上的“25周岁以下或有增加自杀倾向的危险”和喹硫平上“适用病症是精神分裂症”,一度又害怕又怀疑。
我妈默默地帮我把药盒全拆了,她找了一个黑色的垃圾袋把药盒都撕碎了放了进去,她一边安慰我,“医生都说了这种小毛病就像感冒,不要紧的,你不要七想八想就好了”,一边又说,“女儿啊,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不是妈妈怎么样,我怕你以后受到别人的伤害啊。”
她也被医生的严厉教导和嘱咐吓到了,特地请了个长假,每天呆在家里陪着我,照顾我。但我其实并不需要人陪,或者说并没有时间需要她陪。
抗抑郁药物的起效时间要两周以上,反倒是喹硫平的药效好得厉害,它就是一个目的:让我睡。晚上一片,我从九点睡到早上八点,我妈把我叫起来吃顿早饭,清醒半个小时 ,再吃一片药,从八点半睡到下午三点。醒着的时间没有多少,还是犯困,睡不醒的困。
我妈时常在我清醒的时候跟我唠嗑,给我灌点鸡汤,“你呀想开点就好了,人活一世就要傻一点嘛,什么都不要计较太多,就开心了是不是?”我常常是没有反应的,没有表情也不说话,甚至也不看着她,直到又一次,在饭桌上,我慢慢地放下了筷子,指了指我的心脏,我听见自己对她说,“不是我不想快乐,是这里,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感情。我感觉不到开心和快乐,妈妈,我是生病了,不是想不开。”
她立刻就哭了,背对我擦了擦眼泪,然后怜爱地摸我的头,“是妈妈错了。”
一周很快过去,到了复诊的约定时间。
医生询问我是否有药物反应,感觉怎么样。
“还好,就是睡太多了。”
“睡多久啊?”
“晚上九点到早上八点,吃了药继续睡,三点再醒。”
“那是有点久了,现在还会有不好的念头吗?”
“现在就是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是这样的,你这个病会让你的思维越来越迟钝的,那我把你的喹硫平减一片,你不要睡那么多了。下午出去走一走。”
然后又把我妈妈叫进来,叮嘱一遍,“现在你女儿好一点了。之前很危险的所以我一直让她睡,现在好一点了可以出去走动走动了。”
我妈连连点头,“好的好的医生,我一定听你的话。”
出了院大概三点左右,医院在两个地铁站中间,没有公交不方便,只能慢慢走过去。这时我妈的手机响了,一看是我爸爸的,“喂,老婆,你跟女儿在哪玩啊?我过来接你们啊?”
叁
我爸妈的性格是很互补的,妈妈生性活泼爱笑爱闹,爸爸沉默寡言不说不响。从小到大都是我妈管我,跟爸爸说不了几句话,就是我知道他爱我我也爱他,但无话可说的境界。爸爸是个闷葫芦,什么事都爱憋在心里胡思乱想。
去看医院前一晚,爸爸不在家,我特地叮嘱我妈,“明天去医院的事不要告诉爸爸。”
跟医生约的是周六,爸爸休息在家,我跟妈妈借口去逛附近的商场。哪想到一向宅家的爸爸出去玩了会还正好起了接我们娘俩的心。
“啊,老公啊,我跟女儿还要玩会呢。哎,你不用来接了。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最终妈妈还是三言两语把他敷衍过去了。
走去地铁站的路上,我妈跟我商量,“我还是把你生病的事告诉你爸爸吧。我们瞒着他也不好。”她见我没说话,又劝道,“你看以后我们每周都要出来,总不能每次都骗他吧。让他把我们送过来也方便是不是?”
“我只是……不想让他担心。”
“哎,你爸是很爱你的。不要紧,我会好好地跟他说的。”
长这么大,其实我还是有点害怕我爸爸,尤其是害怕他生气。他的左臂上有一条十几厘米的伤疤,弯弯曲曲地像极了蜈蚣,那是我十岁时他跟我妈妈吵架时打碎的玻璃在他身上划下的伤口。我妈急慌慌地拿了根毛巾堵在出血口,然后他们一起打了的去医院。我始终记得年幼的我用拖把拖掉了地上的血迹,并且找到了我爸爸手臂上刮下来的一点皮肉。
我跟医生讨论过我的发病原因,当时我换了一家新单位实习,很压抑,也很孤单,迟迟适应不了新公司的氛围,上司也很严格,我老是会在工作中犯错,然后撑了一个月就开始不对劲了,我就问医生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不是的。这只是一个诱发因素。”
“你父母在你小时候关系好吗?”
“不好,他们以前一直吵架,还闹离婚。”
“那你可能在童年经受过一些的创伤压在心里,在成年后因为某些情况突然爆发出来。”
“那我该怎么办?”
“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你要学会原谅你的父母。慢慢来吧,你现在按时吃药最重要。”
你要原谅你的父母,有时我还是会想想这句话。
几天后的晚上,我从房间里出来穿越客厅去上厕所时,看到我爸妈挤在沙发的一角,小声地说着悄悄话,爸爸看到我出来,轻轻地叫了声,“宝贝啊。”眼睛湿湿的,很是心疼我的样子。
当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地感觉到爸爸进了我的房间,摸了摸我的头发,给我盖了盖被子,就像小时候一样。
肆
第四周的时候,我换了药,将米氮平进口药换成了国产药喜普妙,因为当我询问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停药时,医生很无奈地说,“小姑娘啊,你才刚刚好转一点啊。通常抑郁症的疗程是六个月,然后还有一年的巩固期,而你是第一次发病,为了降低以后复发的概率,我建议你多吃一段时间。”
我没有想过要吃这么久的药,但既然来看病了,就要听医生的话。我想了想,要求道,“那医生你能不能帮我把药换一种便宜点的?”
“进口药的效果比较好,但是吃这么久的话确实比较贵,你还是自费的完全不能报销,那我帮你换成喜普妙吧。这是国内一种很常见的抗抑郁药物。
“那我换药期间会有什么反应吗?”
“一般来说,大多数病人换药都挺平稳的。”
有了医生的保证,我就放心地换了药,配了两个星期的喜普妙竟然才几十块钱,真的便宜了很多。
然而不幸的事发生了,吃米氮平时尽管前几天有头晕的副作用,但很快就过去了,而且药效发挥得很快,我抑郁的情况好转了许多。但是当我换了喜普妙后疲惫又一次来袭,早上很困,不想动弹,无精打采。
更有甚者在一个寻常的夜晚,我突然有了很强烈的自杀冲动。我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想着割腕,我想着我爬起来悄悄地去厨房,拿一把尖锐的刀,只要划在我的手腕上就会有大片鲜血涌出。而我的理智很清醒地拉扯着我,不可以,不可以这样做!然后那个念头又开始诱惑我,那就轻轻地划一下吧,不会流血的,就试试而已。我死死地扣着双手紧紧握住放在胸前,手指微微一颤动我就害怕地发抖。后来我突然想起了喹硫平,赶紧从抽屉里找出来就着杯子里的冷水吞了两片。
第二天睡得异常久,醒来就像做了一场噩梦。
我微信上找医生求助,但并没有谈到这件事,只说最近很困情绪有点低落。医生很快给了我回复,更像一种劝慰,“不要紧的,你可能要适应一会,一个星期后再看看效果。”我想了想米氮平和喜普妙的价格,选择相信医生的判断。其实我是知道促使我这样做的原因是出于对父母的愧疚,我得了抑郁症,他们心里也很不好受,因此我更不想在经济上增加他们的负担。
虽然我的妈妈老是说,“你开心就好,其他的事情不要想太多。”
我的爸爸从知道我生病后也对我很温柔,总是宝贝宝贝地叫我,沉默内敛地他最近老是坦诚地对我说,“宝贝,爸爸是爱你的。”
可我还是内疚,很害怕他们因为我的事情太过操劳。有时候心里难过也不会选择跟他们倾诉而是自己在被窝里默默地哭完再吃喹硫平安眠。
幸好喜普妙的消极反应在一周后过去,不再有大起大落的心情,药效再慢慢发挥作用,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它达到的效果远远没有米氮平好,我妈妈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有次问我,“我们把药换成进口药,那个效果好一点。”我笑了笑,然后拒绝了她。
第六周复诊的时候我化了妆,头发也剪了一个利落干净的短发,显得精神气好了许多。
我的医生已经跟我挺熟悉了,他特地跟我强调,“之前我是你的医生,我看到你从那个状态恢复到这个样子,真的很有成就感。现在开始你就把我当成朋友,有什么开心的难过的,你想说什么都可以,好吗?”
我也很欣慰自己能从之前那种窒息泥泞的状态中走出来,又得到了医生的肯定,难得有了一点点开心的情绪。
最后这次令人愉快地会诊以医生的这句话结束,“以后你就两周来一次吧。要是药效稳定可以减到一个月一次。”
伍
第八周的时候我之前秋招时应聘的企业给我打来电话,那边的HR语气很温柔,“请问是张小姐吗?你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在十二月份的时候这家公司就想让我去上班,但我那时候刚生病就借故推迟了入职时间。一月中旬又打过来一次,还是拒绝了。我想事不过三,既然这家公司都第三遍打来了不去实在不好意思,最后便确定了二月的入职时间。
我的医生很鼓励我去上班,他还建议我多多出去参加社交活动。
我爸妈知道我要去上班后没说什么,表示我开心就好,如果做得开心就继续做,做得不开心就别做了,一切以我的健康为重。
于是经过了这么久的休养,我又开始了正常的社交活动。
新入职的第一天,遇到了两个和我同部门的小姑娘,都长得很好看。有一个姑娘在入职培训时坐在我旁边,知道我们是一起的后很热情地跟我聊天,之后我们就成了固定的小伙伴,平时一起吃饭午休一起聊天。
第一周所有的实习生都没有什么事情做,偶尔上上培训课了解了解公司情况和行业发展。第二周开始分配了带教老师,开始进入学习阶段。
我每天早上最重要的事就是吃药,早上六点起床,喝一杯芝麻糊,吃一碗粥,然后吃两粒喜普妙。
长期服药加上生病的影响使我的记忆力下降了许多,有时候别人刚跟我说过的事几分钟后就会遗忘。因此上班进入学习阶段后进展十分缓慢,我记不住的事情就只能靠笔记,有时候字写得太潦草也看不懂。
好在这家公司是一家年轻的创业型公司,同事都是女孩子,性格都很好。我一开始叫姐姐时还会不好意思,后来就慢慢习惯了。她们很有耐心,我犯了错误也不会批评我,而是再慢慢地教我。平时也会彼此聊聊天开开玩笑,关系都比较融洽。
如今情况很稳定,生活也很充实,我一个月去复诊一次。
上次见面医生开玩笑地问我,“你现在有了男朋友没有?”
“当然没有。”我很快回复。
“嗯,那就好,你现在情况挺稳定的,但也要避免受到刺激。现在小姑娘谈恋爱都挺折腾的,我怕你情绪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有了医生的金口玉言,我爸妈在近几年都不会催我找男朋友催结婚了。就算过年时有亲戚问起,我妈也挡在我前面,“哎呀,孩子还小啦,不急的啊,我们不急的。”
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