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尽,只君唯远

我有时会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了,时间也并不长久,不过七年而已。那年,我十九岁,正是如桃花初开,朝气蓬勃的年纪。

为什么会不记得他的名字?并非我刻意遗忘。我是个身无所长的人,却唯独记忆力极好,许又不是,如果我记忆力真的很好,我如何会想不起他的名字?如果我记忆力不好,偏偏却又能想起与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来。后来的一天,大约是一个下雨的深秋,河岸上迟开的地姜花开得密密麻麻。我将自己埋进地姜花花瓣的阴影里,灵魂浸透了深秋冰冷潮湿的气味,就是在那一个,有一丝似乎是濒临于死亡的记忆突然复苏,我终于想起了与他的一切因果。

他的名字……叫赵唯远。

时间是在我大二下学期,春末,漫天飘着杨柳絮的时候。我带着做兼职和奖学金挣来的两万五千块钱,给了自己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一个人跑到火车站,我告诉自己,就这样闭上眼,什么也不想,当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他去那里,我就去那里。

那天的阳光热烈到了极致,空气中漂浮的柳絮似乎随时都会燃烧起来。我闭着眼,感受到了眼皮中温润的橙红色的血液流动的轨迹。时间或许是一分钟或者更久,当我睁开眼时,浓厚的阳光烧灼了我因幽暗而放大的瞳孔,眼前的人都是明丽的黄绿色。一个人走过来,就是他了,我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

“你好……”我看着来人的脸说,尽管他的脸也是一片明丽的黄绿色。

“你好,有什么事儿吗?”是微微带有河北口音的普通话,声音略有些散漫,但听起来很干净,这个人年岁应该不大。

“那个,有些不好意思打扰您,我没别的意思,我是个大学生,想出去旅游,但不知道去哪里,想随便碰个人,看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所以……”预先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说词脱口而出。

我听见了他略带惊诧的笑声:“现在的大学生都这么疯吗?”

“您不方便说也没关系的,我再……”

“巴彦淖尔!”

“啊?什么?”

“我去巴彦淖尔。”

“哦……啊,太谢谢您了,谢谢您了。”

眼睛似乎开始适应阳光的烧灼,眼泪已经蓄满,视线还是模糊着。当我抹去眼泪,想要看清和我对话的人时,看到的只是匆匆往往的人流。

挤在售票处大厅里,心里多少有些兴奋,我即将到一个自己从未踏足过的异乡,这将是我活到今天最大胆的事情。

硬座已经没有了,我当然也不能站着到那么远的地方,只好咬了牙,买了一张卧铺,发车时间是下午六点四十。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坐火车,过度的亢奋让我忘记了饥饿和疲惫。春末的夜已经黑得很晚了,火车驶出那座我上学的城市时,天还没有黑透,远处依稀的村落在青灰色的烟霭中向身后飞驰,向一个旋转的尚不圆满的陀螺。已经拔节的麦苗和抽薹的青蒜在苍黄的土地上悄然变化,一种类似空灵的感觉从我的心底慢慢荡漾起来。

火车过了一站又一站,报站声里是一个个陌生的地名。天已经黑透了,尽管时至春末,夜晚的野外依旧是寒冷的。火车中混杂了人呼吸的热气和汗水的酸味儿空气从临近的车厢灌进来,狭小的卧铺隔间里的气味愈加复杂。车窗上的玻璃被外边夜的寒气浸透,蒙上了一层乳黄色的水汽,手指划过,形成一道窄窄的透明沟壑,偶尔飘过的远去的灯火如同流萤,明灭不定。

又到了一个车站,同车厢的两个人下了车,原本拥挤的有些混浊的空气刹那间显得空旷异常,聆听车轮鸣响,困意开始出现,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我侧过身去,抱着自己的红色背包,很快就睡了过去。

那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好像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我赤着脚奔跑在村头的桑田里,柔韧而浓密的桑枝朝着天空擎起通透如翡翠的叶掌,把清澈的阳光拨拉成模糊的圆形碎片,零零散散的播撒在干净的土地上。我看见了青的白的红的紫的桑葚,闻见了它们酸的甜的涩的气味。我沿着桑田的垄道一直向前跑,远处的天蓝得触手可及。

我在梦里沉沦,仿佛要醒来,却又贪恋梦里虚幻的温暖,就这样似清醒似迷蒙,反复无常。

我在梦里听见了知了和布谷鸟的叫声,那些声音和我过去人生中的每一年所听到的都一样,一样的曲折婉转,一样的频率。忽然一个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是在喊我:“嘿,醒醒,嘿!”

弥散于梦境中的意识开始聚合,我在火车上,我要去一个地方。然后只是一个瞬间,我清醒了过来。

一层薄薄的淡蓝色的光从车窗透进来,我初醒的思维又开始停滞,恍然,回忆起我睡着时应该是深夜,天外远不该有这样的光才对。哦,哦,是了是了,我应该是睡到了天明,那一层蓝色的光是晨光所致吧。

“大学生,你醒啦?”是个男人的声音,声音略略有些哑,让人听不出声音中的年纪来,但从模糊身体的轮廓依然可以分辨他很年轻。

我转过头,视线从朦胧的远处会聚,然后在这个人的脸上变得清晰起来。在后来的一次谈话中冯唯远告诉我说,在我向他的脸看过去的一瞬间,他感到了我眼神中透露出的难以言状的死寂,当他像再次确认这死寂因何而起时,我的目光深处已然一片空荡,却在双眸的浅显处留下一片漫无目的的平静。

他说这段话时我正光着膀子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乘凉,怀里抱着我妈给我切的大半个西瓜,吃得欢天喜地。听完他电话里传来的话,我几乎要笑死过去,然后用勺子敲着瓜皮上青绿的花纹说:“赵唯远我操你大爷,老子快把肠子笑断了!”

当我的意识彻底从梦境中挣脱,我才得以仔细打量这个忽然出现在车厢中的陌生男人。

我对自己的文笔尚算自信,却从来不善于写人物相貌,但那时的赵唯远却总能让我一点一点的用文字勾画出来。那时的他看起来年岁还不算大,但从眉宇间混合着青涩的成熟感推测他应该不到三十岁。理着很精神的寸头,脸线条很硬,额头平而宽。眉毛有些上挑、很淡,眼睛不大,单眼皮。鼻梁很挺,鼻尖轻轻向下勾着,嘴角带着笑,然而却抿出一个极为锋利的弧度。最让我注意的是他的左耳,从耳前侧开始,有一条深色的一指多长的疤,越过后颌,埋进了他长着微青胡茬的下巴印出的阴影里。肩膀宽厚,穿了一件黑色的飞行夹克,里面是灰蓝色的圆领毛衣,从毛衣领里翻出红蓝格子的衬衣领来。他的衣服看起来很宽大,但依旧能感受到他胳膊上的肌肉分量极重——这可能是个当过兵的人。我当时的脑子里莫名的闪出来这个念头。穿一条蓝色牛仔裤,酒红色的运动鞋,身后背着一个很大的旅行包。

“大学生,你可醒啦,我喊了你半天,再不醒都就要给你急救了。”他说,依旧是哑哑的声音。

我有些发愣,支吾着:“啊?啊……谢谢啊,我睡太死了,你……您是?”

“哦。”他挥了挥手中的车票“我们是一路的啊!大学生,你忘得够快的啊!”

我心里害怕起来:“我不认识你……你……”

他咧开嘴笑起来,牙齿很白,我甚至看见了他有一颗很尖的虎牙,透着冰冷的寒光。

“巴彦淖尔啊!你问我的路,真是巧,我半路补了张卧铺的票,进来看见有个人,躺着一直睡,我看着你的衣服很眼熟,仔细看了看你的脸,哈哈哈哈,居然是你啊!好巧啊,哈哈哈哈哈……”

我脑子依旧是没转过来,但下一秒却忽然复苏,所有的身体细胞开始活跃。我想起来了他的声音。

“啊……啊!是你啊!是真的好巧!”

“对啊,好巧……”

“真是巧……呵呵……”

“真是……”

然后是一阵苍白而尴尬地沉默,那时候的我从来不善于同陌生人交谈,所以只好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慢慢的让这种尴尬持续下去。

“大学生,你是去旅游吗?”

“哦,嗯。”

“那我们也算同路了,结个伴儿呗。”

“啊……好啊。”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赵唯远,河北的,胜芳。你呢?”

“张李白,我家是开封的,河南开封。”

“开封啊,我有战友家也是你们那里的,古都啊。”

“还好吧,开封不大。战友……你当兵……”

“退役了。”

“哦。”

……

“大学生,我看你年纪不是很大啊,今年大几了?”

“有吗?我……刚上大二,十九了。”

“啧啧啧,我十九岁时候已经当兵了……”

“哦,呵呵呵。”

“你不问问我多大了吗?”

“啊,那你多大了?”

“比你大的多呢,二十七了。”

就这样断断续续的聊着天,他很健谈,基本都是他引着我聊,渐渐地话就打开了。长路无聊,有了这样一个同路人,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想。

他问我:“你的名字很奇怪啊,张李白,张李白,是因为你爸妈很喜欢李白的诗吗?”

我笑起来:“你也算说对了一半儿,我的名字是舅舅取的,并不是诗人李白的意思。听我妈说,生我的时候正好是春三月,舅舅家院里有一棵李子树,那年的李子花来得特别好,又浓又密,像雪一样。舅舅就说我跟那棵李子树有缘,所以取了名字叫李白。其实就是李子花白的意思,我自己也觉得名字挺怪的,很多人头一次听我的名字,都会有认为是那个李白,其实不是。”

“真是有意思的名字。”

“是啊。”

“怎么想起要去巴彦淖尔了?还是一个人,你胆子倒是蛮大的。”

“不是有那样的说法吗?给自己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哈哈哈哈,大学生,你还真是有活力啊!”

“你喊我名字就行,大学生大学生的,感觉怪怪的,或者你可以喊我小李白,我同学也都这样喊我。”

“小李白?这样喊吗?”

“对。”

“那你也喊我名字吧,既然同路,遇到了就是缘分。”

“我喊你赵哥?”

“嗯,可以,你随意。”

……

窗外的青蓝色的光逐渐变成了微微的绯红色,天渐渐亮了起来。我望着窗外,所见景象已不是平原风貌。是草原吗?是吧……

赵唯远看了看窗外:“就快到了。”

我有些诧异:“你对这里很熟?”

他微微一笑道:“也不算熟,来过几次的。”

果然如他所说,约有二十分钟的时间,火车进了临河站。火车上剩的人已经不多,想来从中原来到这里的人总是少的。这是个不算小的站,只有一个破旧的月台,隔着一道破旧的铁栅栏就可以看到不算太宽的马路。时节已是春末,到这里依旧是冷清清,没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只有杂乱的楼房林立。有一株好大的旱柳,微微透着些黄绿的颜色。近处一片低矮的平房挤在一起,零散挂着商店的牌子。几个女人坐在门口晒太阳,间或抬起头招揽着稀稀拉拉的旅客。

该往哪里去?我心里一片茫然。积攒了一路的豪情壮志让眼前的情景击得粉碎,理想里的天苍苍、野茫茫的景色丝毫不见,跋涉千余里,就在这一瞬间,我萌生了不可遏制的回家的冲动。

“喂!小李白!你要往哪里去?”

我回头看,冯唯远背着大大的旅行包站在月台出口出,他个子真高,在火车上总是坐着,看不出他身高的究竟,现在站着看,他足足比我高出一头来。

我有些尴尬的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赵唯远走过来:“你去哪里?”

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烧:“还没有想好……”

赵唯远挠了挠头:“要不你跟我走,我去朋友那里办点儿事儿,完了我带你出去转转,看你也人生地不熟的。”

我干笑了两声说:“不了不了,我只在这里待两天,随便看看,咱们也不怎么认识,怎么好意思打扰你呢!再见,再见!”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只是顿了顿,说:“再见。”

我转过身,草原城市里的风裹着混浊的土腥气扑面而来。往前走了百十米,回头看了看,赵唯远已经不见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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