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朴树剪掉了他那标志性遮眼长发,因为他发现,头发越来越白,越来越稀少。年轻时,朴树是一个在意自己外貌的人,他帅,而且知道自己帅。他说,那时热衷于漂亮的衣服,终日的party。
年少成名的空虚和娱乐圈的压力击垮了朴树,他堕入了精神困境的黑暗之中。人生需要仪式感,“削发”或许是一个用来“明志”的仪式,他决定向过去告别。
这是一个漫长的告别。从2009年开始重拾创作到2014年的《平凡之路》,经过了5年;从《平凡之路》到《猎户星座》,朴树的回归之路又走了3年。
4月30日,朴树的新专辑《猎户星座》上线。在过去的两个多月中,连开7场个人演唱会,他真的回来了。
人们说他“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虽然这句网络流行语对于一个资深抑郁者来说,显得苍白和轻浅。但“少年”一词是对朴树的赞誉,毕竟和他同期的歌手、连他的歌迷大多走向了身体和思想的臃肿,而他依然高大、清瘦、挺拔,帅气,而且,朴树还爱笑了。他变得幽默,说走路和焦虑是保持体形的两大秘诀。
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年代,颜值就是生产力,一个略带忧郁的、有故事的、会笑的文艺大叔想想都觉得迷人。何况,这位大叔还这么有才华,这么酷——连微信都要开放“清理不常联系的好友”的功能了,离去14年之后,整个音乐圈还在庆祝他归来。
朴树是有资格骄傲的,此去经年,时代留给朴树的空白仍无人能够填补,即使他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也能感受到时代的痛点。这种敏感是天生的,学不来的.他的作品从来不向市场妥协却获得商业价值和社会价值的双重成功。唱片时代发行的两张专辑,张张大卖,还顺便影响了一代年轻人。
如今,他带着《猎户星座》归来。高晓松说,网易花2000万只购买了这张专辑的播放权,还不包括版权。看起来,这是个属于原创者的时代,但朴树真的走出内心那片黑暗了吗?躲在他心里的那个混账,“只能用陌生和放荡”来安慰的混账,真的离开他了吗?
是的,我们都爱朴树
朴树的前老板之一宋柯说:“是的,我们都爱朴树”,另一个前老板高晓松说:“20年人来人往,你还在,不是因为你爱着圈子,而是因为这圈子爱你。”
2013年朴树开演唱会之前,因扮演唐晶而被称为新任“亦舒女郎”的袁泉转发韩寒微博说,这是想念朴树的季节吗?
更早的2011年,高晓松还对朴树隔空喊话:愿你如昨,不舍爱与自由。那时大概朴树仍然被抑郁捆绑,他与外界断了联系,
“今日归来不晚 ,与故人重来,天真作少年”,2015年,在《在木星》这首歌中,朴树谈到了他即将归来,即使“以苦难为船 以泪为帆”, 心也似离弦箭。
“少年”这个词是文艺青年的圈子里绝对是褒义,高晓松总说他的内心仍是此间少年,而朴树则被公认为是“少年”的代名词。
李健也说,朴树最吸引人的是“少年的沧桑”,朴树年龄已经不是少年了,但他呈现出的是“少年”状态,大家觉得他很真诚,不做作,这就是朴树的魅力。
少年不是人人能当的,尤其是年龄大了之后,胖子肯定没法被看做是少年了,比如高晓松。李健比朴树还要小一岁,长很帅,饱读诗书,长期健身身材不错,也可以穿白衬衣,但李健还是给不了我们朴树和王珞丹合唱《清白之年》时的那种白衬衣牛仔裤的“少年感”。
准确地说,1999年出第一张专辑《我去2000年》时的朴树,已经不能算少年,怎么也得算青年了,但他的作品却打动了一代少年的心,唯美纯粹的《那些花儿》《白桦林》、宿命悲伤的《旅途》、热情奔放的《New boy》,直到现传唱度都很高。尤其是《那些花儿》,很多次朴树在演出时,这首歌前奏一出来观众就会自发先唱一遍,等观众唱完了,朴树自己再唱一遍。
作为一个创作歌手来说,在20多岁时,就已经做到“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的地步,是件很幸运的事情。
非常遗憾,我错过了世纪之末的朴树,所以一直以来不能理解为什么朴树会成为一代人的青春记忆。朴树几乎是我是同龄人,只比我略大几岁。我还记得,大学快毕业那一年,同宿舍的小孟拿着《我去2000年》的盒带,向我们推荐朴树,推荐《白桦林》。
我们这代人在高中的时候听过校园民谣,大学时也买过老狼的《恋恋风尘》,高晓松的《青春无悔》,但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听港台音乐的,对于大陆的原创音乐,内心确实存在着一条鄙视链(现在港台没落,鄙视链又反过来了,所以鄙视即近视)。
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他。那时,朴树总是背着一个双肩包,头发遮住眼睛。印象中有一次颁奖礼,他上台的时候被台阶绊倒了,我心里说,这人感觉有点傻,干嘛要把头发留那么长,还把自己绊倒了。又听说韩红问她,你为什么要留这么长的头发,朴树回答,不想看到这个世界。这个回答我觉得一点不酷,实在是太二了。从那以后,朴树在我心里就不是一个正常人了。
2003年,在工体看王菲的演唱会,菲姐唱了《那些花儿》,后来范玮琪也翻唱,那时候钱柜还没有倒闭,《那些花儿》是我去钱柜的必点曲目,卡拉ok有时候出来的是朴树版本,有时候是范玮琪版本,每次我看到朴树,总想起他头发太长被绊倒的事情,有时还会当笑话给朋友听。人对于自己的同龄人总是缺少尊重,就像先知在他的故乡总是不受尊重。
十多年之后的今天,我再次逐首查阅《我去2000年》这盘专辑,了解朴树为什么会被8090后这一代年轻人的偶像。
朴树的价值并不仅在于写出了《那些花儿》《白桦林》等旋律优美的歌曲,更重要的是他在《妈妈,我....》、《别,千万别》、《活着》《我去2000》等歌曲中写出了他们内心的欲望、挣扎与恐惧。
在北京西西弗书店里,我看到一本民谣杂志说:“1999年,朴树带着他的专辑《我去2000年》出现了。这是个微妙的时间节点,是真正的新旧世纪的交替期。朴树的出现像是一记重拳,击碎了所有的青春幻想,生活的艰辛不允许不切实际的幻想出现。”
还说:“朴树沉默寡言,像一个愤怒的诗人,世界是面目全非的,他想脱离却又无能为力,这是世纪末大多数人正在经历的焦虑”。
朴树的歌词中不仅仅有焦虑,也有野心以及恐惧。
他写到,“天真是一种罪”“在你成人的世界里,生活不是风花月,而是你辛辛苦苦从别人口袋里赚回来的钱”(《别,千万别》),“我们都是软体动物,活在壳里,发誓抵抗,最后不过丢盔卸甲,慢慢的顺从”(《活着》)。
在当时著名的新概念作文比赛中,80后的中学少年们常常引用朴树的歌词,最有名的是“我是金子,我要闪光”;他们害怕长大以后活成成歌里所写的“像狗一样的隔壁老张”和“面无表情的传达室李老伯”。
2003年,《那些花儿》重新编曲出版珍藏版,豆瓣评分9.3。十多年后,制作新专辑的压力和对“江郎才尽”的担忧让朴树本就脆弱的神经时时处于崩溃的边缘。其实,很多时候,伟大不难,超越伟大才更难。即使没有后来的《生如夏花》,只凭《我去2000年》,朴树在华语乐坛就已经达到殿堂级的水平,那年他才26岁。
资深抑郁者的自我救赎
1999年,韩寒把“我是金子,我要闪光的”写进他的成名作《三重门》中。十五年后,他带着朝拜偶像的心情来到了朴树家门口,请他给新电影《后会无期》创作主题曲。
韩寒在微博描述了找朴树邀歌的场景:“几个月前去邀歌,初见朴树。他站在家门口迎接,穿着运动裤T恤衫,头发些许泛白,表情平和淡然。十多年,等你太久了。”
像宋柯高晓松一样,韩寒对朴树也是真爱,他抓住这个机会借助自己的能量帮助朴树复出(当然也是为自己的电影造势,但私以为,还是朴树受益更大些)。
最近看过最好的一篇关于朴树的文章是雷晓宇写的《hello,朴树先生》,里面提到朴树进棚录《平凡之路》,100多人宣传团队等他出来的事。《平凡之路》大热与宣传的强大火力是分不开的,当然这首歌也成为电影的重要卖点。很多人冲着朴树走进电影院,不顾清洁大妈不耐烦的眼光,直到片尾曲唱完了才离开(包括我)。
才华就像咳嗽,可以忍一时,但最终还是藏不住。虽然总有人批评《平凡之路》是朴树的平庸之作,但无奈国内其他作品更平庸,2014年11月22日,《平凡之路》获得第51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原创电影歌曲,这也是《后会无期》所获得唯一奖项,朴树由此重归舞台。
《平凡之路》的意义在于将堕入无边黑暗中的朴树带到了出口,出口处有光明。雷晓宇说,当时朴树演出不多,还养着乐队,之前赚的钱也花的差不多了,《平凡之路》大红之后,朴树才获得更多商演的机会。
朴树是一位资深的抑郁者,最早的抑郁病史发生在少年时代,他说是因为“小升初”没有考上北大附中。
朴树认为,从小爸妈就没给他鼓励,所以自己是特别不自信的一个人。于是,他下了个决心,一定要让他的狗特别健全地长大,长大了以后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文艺青年的逻辑总是异与常人吧。
一直以来,朴树都有些郁郁寡欢,有时也容易陷入偏激,用“骄傲着,易碎着”来形容他的性格是准确的。宋柯说,朴树是个内心很敏感很尖锐的一个人,近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才有一些改变。
朴树并不像他看起来的那么温和,他曾经强烈谴责娱乐圈,对国内音乐的低水平和低审美趣味痛心疾首。
2003年的《生如夏花》将朴树推向了事业的另一个高峰,在那段时间之后,他觉得应该多赚点钱,也参加了多次商演,然后他的精神就崩溃了。2015年在一篇名叫《十二年》的长微博中,朴树真实地记录了他的心路历程。
“与这行业若即若离的那些年,被裹挟着,半推半就着往前走,边抗拒边享受着它给予我的恩惠。钱,名声。一度沾沾自喜,而且颇有些年迷失其中,沉湎于享乐,无力自拔”。
此后的故事就像朴树《平凡之路》宣传期采访所讲的,一个音符弹不出来,他失去了所有的才华和热情。
“我的情况则是,不再热衷于漂亮衣服,终日的party,卖弄炫耀。越来越沉默。我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看起来越来越疲惫,头发越来越白,越来越少。” “它们慢慢的发生。它们就像凌迟。漫长的侮辱。让你充满了疑惑和恐惧。”(朴树《十二年》)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就像大多数抑郁症患者一样,朴树过着放纵自己消极情绪的日子,他担负不起自己本应该承担的责任。由于长时间不接工作,一直跟随他的经纪人小健只能去兼职卖二手车谋生,隔三差五回来看看他。即使如此,小健对朴树不离不弃,可以称为圈内最忠心耿耿的经纪人。
是的,大家都爱朴树,因为他的率真,他的赤子之心,他藏都藏不住的才华,他对音乐的热爱......然而另一面是,看起来温和的朴树性格执拗,寡言少语,并非好相处之人,小建说,如果不是因为他是艺术家,有时恨不得揍他一顿。
“十几年就过去了。我想,这一定是我一生中最困惑最艰难的十几年。在最初的浑浑噩噩的那段时间,我什么都没有,哪怕一个音符。我无法面对那样一个自己,只能靠赚钱与寻欢作乐来忘记她。那时,我还算年轻,意气风发,娇纵,自命不凡,总想证明些什么,又想拥有一切”
“与此同时,世界翻天覆地,人民与时俱进。我也到了那样一个年纪,所有轻飘飘的,都摔到地上,冷酷地摆在面前。你想要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什么让你快乐,你能为它承受多少。前所未有的混乱,一切都坍塌了。那时,你什么都做不了,只有等待时间过去。修复,重建。就像治疗一场大病,或等一杯浑水变清。”(朴树,4月29日,长微博)
文章没有说的是,朴树为了走出精神困境,这些年信了佛、信了中医、参加灵修班,他坚持规律生活,早睡早起。然而,最终能够拯救他的,还是他所热爱的音乐。“我在写歌时,在编曲时,感觉到了他们。他们都在那儿。我知道,我等了10年,就是在等这些时刻。”
《猎户星座》艰难的录制过程让朴树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2010年试图开始而不得,14年开始尝试编曲,秋后中断,2015年1月再开始,4月完成。初夏两赴英国录音,十月再次中断。
朴树的情绪再一次崩溃。朴树说,当你足够爱一件事,你就会知道,这有多正常。当你长久地专注于它,它便会无限放大,以至于你的听觉视觉所有感官开始变形,失去判断,最终陷入疯狂。(朴树《十二年》)
2017年1月,鼓起勇气重新开始,废弃英国的录音,在家DIY,一直到4月21日上午。在4月30日的北京演唱会中场播放记录唱片制作过程的VCR中:朴树把黑色帽衫的帽子戴在头上,脸型削瘦,气若游丝,如同地狱归来的鬼魅,这张专辑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
“如果重来一次,也未必有勇气把这些年的遭遇再经历一遍。一切都是老天爷的安排。他如此慷慨,给予了厄运病痛曲折”。(朴树,4月29日,长微博)
在《猎户星座》中有一首歌叫做《 Baby, До свидания》(后面是俄语,达尼亚,即“再见”)。朴树看重它,刘烨还专门去布拉格帮忙拍了mtv。对,就是帮忙,刘烨说啥也不要片酬。(我说过,大家都爱朴树)。
这是一首透着悲哀和绝望的歌,整首歌一气呵成,没有喘息。歌词中有一句话是,“我猜有个混账,在我心里面躲藏,能安慰他,只有陌生还有放荡”,这种自我分裂,是一个长期与抑郁抗争的人才能发觉的深切而近乎恐怖的体悟。
作为常常被抑郁情绪困扰的人,看到朴树的经历简直不能理解更多。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自我怜悯是抑郁者最常见的情绪,成就感可以暂时驱走它们,但他们还会卷土从来。人心如同黑暗的海洋,抑郁或浮于表面,或藏于深处,我们都是他的猎物,随时等待被吞噬。
但谁管得了明天呢?《猎户星座》完成了,朴树回来了。虽然他总是放弃自己,但天生丽质耐糟蹋,还是那么帅气,潇洒、有风度。最庆幸的是,他没有成仙变成第二个窦唯,感谢上帝!
平凡不是唯一的答案
《平凡之路》发表之后,朴树被问的最多的问题是,你怎么知道平凡是唯一的答案。朴树答,写这句话只是为了押韵。
很多人用尽全力,只能过好平凡的一生,而有些人注定没法平凡。在王菲幻乐一场演唱会前期,刘嘉玲接受采访时说,像王菲、梁朝伟这样的人,他们的才华就让他们呆在云端,是拉不成平凡人的。
朴树呢?他努力地把能量灌输在每首歌里,希望人们可以感受到他的能量。
在《空帆船》中,朴树说,爱这艰难又拼尽了全力的每一天,我会怀念所有的这些曲折;
在《The Fear in My Heart》中说,“只有奄奄一息过,那个真正的我,他才能够诞生”,后来他说自己没有了恐惧,将歌名改为了《NO Fear in My Heart》;
在《Forever Young》中,他说,我混账到老,等你摔杯为号。
一位完整听完《猎户星座》的资深歌迷认为,这张专辑是朴树与自己斗争14年的缩影,他极力劝慰自己,极力将自己阴暗的那部分隐藏或是肢解开来,去告别,去粉碎,去剖析,去鼓励,去拼尽全力过每一天。“我暗自为他捏了把汗。心中的问号是,他会撑过去吗?他真的好了吗?”
对于抑郁者,只要他愿意努力去挣脱黑暗,已经是难能可贵的勇敢。饱受抑郁症折磨的德国诗人罗伯特.瓦尔泽有一首诗叫做《怯懦》,描绘身在抑郁中的人,由于怯弱,并不愿意走向光明的心态。
“我觉得那儿/不可怕,别急/只不过是沉重的负担。/悲痛使我,/再进一步/穿过神秘的悲痛/直到一个跨步/回到光明,我轻声恳求:留下我---"——瓦尔泽《怯懦》
今年初,朴树去了一趟印度拍宝马mini的广告,随行的lens杂志也给朴树拍了一个短短的纪录片。他说,唱片完成之后,他要过有人味的生活。
这么多年来,也许是认为过去的放纵让他失去了才华,朴树深居简出,处于半隐居的状态。雷晓宇说,为了事业,或是为了不打扰朴树的创作,朴树的妻子吴晓敏常年生活在上海。
在这部纪录片的最后,朴树说,到现在已经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了,他也不信任它,
14年的熬炼,让人伤感的结局,曾经才华横溢的少年,哪怕已经成为一位大叔,他也应该过更幸福的生活。
看鲁豫采访郑钧,郑钧结婚之后也七年没有写歌,但他要比朴树豁达地多。他说,生活的目的从来不是为了艺术,他活着首先就是为了自己,让自己活高兴活自在了,这样那些喜欢他的人也才能高兴和自在。
不知道劫后余生的朴树会不会走向这条“平凡之路”?还是会继续用那单薄的身体与音乐相博。说实话,我不希望他成为梵高,不希望他永垂不朽,只希望他能“好好地”。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脑海里总是浮现出王珞丹和朴树合唱《清白之年》的场景:王珞丹认真而紧张地唱着“此生多勉强,此生越重洋,轻描时光漫长,低唱语焉不详”。她说,从小听朴树的歌长大,朴树没有让她失望。
两位白衣胜雪如少年。朴树开心地笑着,轻轻搂过王珞丹,给她数拍子,带她唱和声。还温柔地说:“我是来陪丹丹搞艺术的”。
这样的朴树大叔,看起来也很不错,对吧?
(图片来自朴树经纪人微博及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