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晓渔坐在渔湾码头断裂的木桩上,海水拍打着岸边,发出沉闷的声响。十八岁的她抱着一把二手吉他,指尖轻轻拨动琴弦,哼唱着不成调的旋律。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伤痕投在斑驳的水泥地上。
"晓渔!回家吃饭了!"母亲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一贯的小心翼翼。
程晓渔没有立即回应,而是继续拨弄琴弦,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海风中。她抬头望向家的方向——那栋灰白色的两层小楼,窗户上还贴着去年春节褪色的窗花。她知道回去意味着什么:父亲可能又喝醉了,餐桌上会有争吵,母亲会哭泣,而她只能缩在房间角落,用枕头捂住耳朵。
"又在这儿发呆?"邻居家的小男孩阿海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只纸船,"晓渔姐,你教我唱昨天那首歌好不好?"
程晓渔勉强笑了笑,接过那只歪歪扭扭的纸船。"今天不行,阿海。我得回去了。"她把纸船放进水里,看着潮水将它带走。
推开家门的那一刻,浓重的酒精味扑面而来。程晓渔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穿过客厅。厨房里传来母亲压抑的抽泣声和父亲含糊不清的咒骂。
"整天就知道哭哭啼啼!老子在外面累死累活,回家连口热饭都没有!"玻璃杯砸在地上的声音让程晓渔浑身一颤。
她快速溜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将吉他小心地放在床边。墙上的海报是她从杂志上剪下来的——一个女歌手站在舞台上,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像一场遥不可及的梦。程晓渔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铁盒,里面装着她偷偷攒下的钱和一本写满歌词的笔记本。
"破旧的以前,走不出的渔湾,停在荒草漫天..."她轻声念着自己写的歌词,手指抚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这些词句是她唯一的出口,承载着所有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渴望。
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是母亲的尖叫。程晓渔猛地站起来,心脏狂跳。她拉开门缝,看到父亲正抓着母亲的头发往墙上撞。
"住手!"她冲下楼,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
父亲转过头,充血的眼睛盯着她,"小兔崽子,轮到你管老子了?"
程晓渔感到一阵眩晕,但她没有退缩。"别打妈妈了,求你了。"
父亲松开母亲,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程晓渔闻到那股混合着鱼腥和酒精的恶臭,胃里一阵翻腾。"翅膀硬了是吧?"父亲扬起手,"我让你多管闲事!"
那一巴掌落在脸上时,程晓渔没有哭。她只是站在那里,感受着脸颊火辣辣的疼痛,心中有什么东西彻底断裂了。
那天晚上,等父亲醉倒在沙发上,母亲睡下后,程晓渔轻手轻脚地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吉他、笔记本、几件衣服和那个铁盒。她站在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家,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凌晨的渔湾安静得可怕,只有海浪拍岸的声音。程晓渔走向码头,一艘即将启航的货船正在装货。她认识那个船长老赵,他曾说过喜欢听她唱歌。
"晓渔?这么早来码头做什么?"老赵惊讶地看着她背着吉他和行李。
"赵叔,能带我去临海市吗?"程晓渔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老赵皱起眉头,"你爸妈知道吗?"
"求你了,赵叔。我必须离开。"程晓渔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我有钱付船费。"
老赵看了看她红肿的脸颊和倔强的眼神,叹了口气。"上来吧,但到了那边你得自己想办法。"
货船缓缓驶离渔湾时,程晓渔站在甲板上,看着熟悉的码头越来越远。晨光中,渔湾像一幅褪色的水彩画,渐渐模糊。她没有哭,只是紧紧抱住吉他,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临海市比程晓渔想象中还要大,高楼大厦像钢铁森林般耸立,街道上人流如织。她茫然地站在车站出口,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
三天后,程晓渔在公园的长椅上醒来,身上盖着报纸。这些天她靠着在街头唱歌赚取微薄的生活费,晚上就睡在公园或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吉他琴弦已经断了一根,但她没钱更换。
"唱得不错。"一个声音从上方传来。
程晓渔抬头,看到一个穿着黑色皮衣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大约三十岁出头,下巴上有淡淡的胡茬。
"谢谢。"她警惕地抱紧吉他。
"我叫林修远,是'声迹'音乐工作室的制作人。"男人递给她一张名片,"有兴趣来我们工作室试试吗?"
程晓渔盯着那张烫金名片,心跳加速。"为什么是我?"
林修远笑了笑,"你的声音里有故事,这很难得。而且那首原创歌曲——'破旧的以前,走不出的渔湾',歌词写得很好。"
程晓渔没想到他会记得自己随口哼唱的歌词。她犹豫了一下,最终接过了名片。
声迹工作室比程晓渔想象的要小,但设备齐全。林修远给她倒了杯热茶,让她坐在录音棚里的高脚凳上。
"放松点,就像在街头那样唱。"他调整着麦克风的位置。
程晓渔深吸一口气,手指轻轻拨动琴弦。这一次,她没有唱那些欢快的流行歌曲来取悦路人,而是唱起了自己写的歌——关于渔湾,关于那个充满酒气和泪水的家,关于她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渴望。
"孤单绕着思念,流淌着的不安,每一步每一晚,踩住了梦魇..."
唱到最后,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林修远没有喊停。录音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老天,"林修远摘下耳机,"你简直是个天才。"
程晓渔低下头,"这只是...我的一些感受。"
"正是这些真实的感受打动人。"林修远翻看着她的歌词本,"晓渔,下个月有个全国性的原创音乐比赛,我觉得你应该参加。"
程晓渔猛地抬头,"我不行,我从来没——"
"你有才华,只是需要一些指导和练习。"林修远打断她,"我可以帮你,如果你愿意的话。"
那天晚上,程晓渔住进了林修远为她安排的廉价公寓——比公园长椅强多了。她躺在窄小的床上,盯着天花板,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也许,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转机?
接下来的几周,程晓渔每天泡在工作室里,林修远教她专业的发声技巧、吉他演奏方法,甚至帮她修改歌词。"不要太直白,"他建议道,"用隐喻和意象来表达情感,这样更有力量。"
比赛前一天晚上,程晓渔紧张得吃不下饭。林修远带她去天台透气,城市的夜景在脚下闪烁。
"害怕了?"他递给她一杯热可可。
程晓渔摇摇头,又点点头。"如果...如果我唱的那些关于我家的事,被他们知道了怎么办?"
"那是你的故事,你有权利讲述它。"林修远看着远方,"音乐最美妙的地方就在于,它能将痛苦转化为力量,不仅治愈自己,也能治愈他人。"
比赛当天,程晓渔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站在后台,听着主持人报她的名字。她的掌心全是汗,吉他在手中仿佛有千斤重。
"接下来有请来自渔湾的程晓渔,为我们带来原创歌曲《渔湾》。"
舞台灯光亮起的那一刻,程晓渔看到了台下密密麻麻的观众。她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回到了那个码头,海风拂过脸庞。
"亲爱的你啊,我们好久没见,有没有长大一点..."
她的声音起初有些颤抖,但随着歌曲进行,越来越坚定。唱到高潮部分时,她完全忘记了紧张,全身心投入到音乐中:
"你会翻过山,看到万丈晴天,飞鸟正越过海面,你会迎着风,放着胆唱着歌,把风景都看遍..."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全场寂静了几秒,随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程晓渔睁开眼睛,看到前排有观众在擦眼泪。
评委席上,一位著名音乐人拿起话筒:"程晓渔,你的歌声里有种罕见的真实感,让人心痛又充满希望。这首歌是写给你自己的吗?"
程晓渔握紧麦克风,感到喉咙发紧。她可以编个故事,可以避开那个痛苦的话题。但当她开口时,真相自己流了出来:
"是的,这首歌...是关于我的家乡,关于我离开的原因。我的父亲酗酒,经常打我和妈妈。音乐是我唯一的逃避方式。"
现场一片寂静。程晓渔感到一阵眩晕,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说错了话。
但随后,那位评委轻声说:"谢谢你分享这个故事。艺术最伟大的力量,就是将个人的痛苦转化为普遍的美。你做到了。"
比赛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程晓渔获得了新人创作奖和最佳表演奖。后台挤满了记者和音乐公司的代表,所有人都想认识这个来自渔湾的姑娘。
林修远护着她穿过人群,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容。"看吧,我就说你有天赋。"
程晓渔看着手中的奖杯,感到一种不真实感。就在一个月前,她还睡在公园长椅上;而现在,她站在聚光灯下,有人为她的故事鼓掌。
那天晚上,回到公寓后,程晓渔站在窗前,看着城市的万家灯火。她想起渔湾那个小房间,想起母亲哭泣的样子,甚至想起父亲愤怒的脸。手机里塞满了祝贺短信,但她最想打给的人,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她拿起吉他,轻轻弹唱起一首新写的歌:
"窗外有小孩,哼哼唱水声荡,远去了一只船..."
歌声飘荡在夜空里,像一只终于找到方向的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