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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绺儿从晚秋刮来的风,一路走走停停,掠过落了叶的树顶,撩拨一下枝条顶端仅剩的三两片残叶,黄栌树下的红叶和白杨树下的黄叶在杂草里飞起又落下,猫冬似的没入草丛。田里和路旁的茅草,草尖白硬如一丛竖起来的针棘。风遇到同行的风就无声地融合,碰见不同方向去的风就寒暄着打声招呼,迎头相撞的,就哗啦啦缠斗一会儿,再互相让道各自离开。天亮了,当风晃晃悠悠来到村边时,站在临街檐头上的一排麻雀忽楞楞地飞进了农户的院子,村口槐树的枯枝上一只戴胜鸟瑟瑟地低呕一声,忽闪着黑黄的翅膀飞远了。
风没有追着戴胜远去,顺着街道和小巷蹿进了村庄。它拍响沿街人家的街门,木门嘎嘣嘎嘣晃动几下,门栓很牢靠,主人临睡前没忘了闩门。粗心的人总是忘记闩门,风一下就闯进来,像一伙蒙面强盗在院中大声吆喝。墙头上一小片一小片的苔已发白,瓦缝的矮草垂着头,瓦坡黛青。屋里人听到窗外的动静,想着要到田里去,看看天色尚早,忽然又想起如今田地早已收拾干净了,是冬天了呢。一会儿,又犹豫着要不要起来,那块儿晚播的麦苗该露头了吧?最终只是翻了个身,这么大的风,明天看不一样?
风在院子里呼号一通后回到街道,见另一股风闹得欢,吹落晾衣绳上小娃子的花布衣衫,把晒在地上的红辣椒连着土扔进了屋檐下的腌菜缸,缸里大石头下的白萝卜和芥菜疙瘩盖了一身土被子。墙角的羊圈起了一阵骚动,砰砰几声,母山羊用头顶开不怀好意的公山羊,把怕冷的两只羊崽搂进怀里,怒视公山羊,对方掉头看向大风,却发现风也在原地打转看着它,于是羊盯着风不放。公山羊看到,鼓荡的风里带了刀剑的刃气,里面暗藏了尖利的锥子,锥子下一片枯枝败草。它不由打了个哆嗦。
屋里的孩子说,羊想吃青草呢。
大人说,哪里还有青草?瓦房顶上有几棵,上去拔了吧。
2
终于,风要离开村庄了。村口出现了一个灰褐色的人影,在风经过他时紧缩了脖子。人影背了一把挎篓,是村庄出现最早的人,他每天趁黎明无人时拾粪,是一个黑白岁月里的拾荒者,这个形象大致相当于流落街头的贫人,冬天是令人心悸的。他的邻居每天做豆腐,天不亮就听见石磨转动的噜噜声和风箱的啪嗒声,石磨的声音沉重而顺滑,如一块儿块儿整整齐齐滑过来的豆腐。他跟邻居要了一碗豆腐汤,热汤是他的早餐,一碗汤咕噜咕噜喝完,刚放下碗,就听见早晨清凉的梆子声,有时他走过去敲几下,“邦,邦邦。邦,邦邦。”
梆子声激荡了村庄的空气,也激荡了过路的风,风一股烟溜出了村子,一直向野外飘去。
跟着风飘去的,还有一群羊,日里温顺的绵羊此时有点急不可待,卷曲的羊毛上提溜着干草碎屑和羊粪球,随着碎步奔跑晃出一身邋遢。赶羊老汉在后面轻声呵斥。一群羊和一个人走向暗青色的天地,东边是似出未出的太阳,前方是一片朦胧的野地。羊们像饥饿的婴孩找到了母乳,不停地啃着薄霜下半枯的草,醋溜酸带暗红斑点的叶子摊在地上,羊只能舔啃上边的草尖。这种草春天就长出来,孩童们拔一把,把下边叶子撸下来,放进嘴里嚼了咽下,一股兑了水的老醋味。羊喜欢甜的草,带着花的草就很甜,春夏天草木疯长,那时羊对酸味不屑一顾,现在拉拉秧干成一条细细的线,芨芨草和车前草经霜一打,恨不得钻进地缝,羊边啃着酸味的草边在想,就当调味品也不错,配上茅草根就更好了。
赶羊人拿了一把撅头,对着河堤跟的茅草挖下去,三下两下挖了一蓬带根的茅草,银亮的茅草根在土里积攒了一年的甜,划一道弧线落在羊群里,羊们迅速围作一团。栖息在河堤边老柳树上的寒鸦看着羊群像河水一样向自己漫过来,嘎嘎叫了两声飞向远处的井屋,胡乱垒就的小井屋陈旧不堪,夜里作了留鸟越冬的家。赶羊人让羊群故意往井屋靠近,羊群进入一块收获过的菜地,“小雪净菜地”,农人早把地里的菜收进了家里。被遗弃的白菜帮和萝卜缨散落一地,茄子棵上遗留着几个指头大的小茄子,如几颗暗紫色的葡萄在旷野里独自摇曳。赶羊老汉把小茄子薅了塞进棉袄里,想着回家煮熟了再撒上盐,糯糯的菜香让老汉咽了一口唾沫,鲜黄的窝头能吃三个。
老汉赶着羊群站在河渠堤岸的时候,他没明白,其实他是站在深阔的大平原的腹地,周遭气流飘忽,河渠纵横,他只是个逗号。那个河渠属于海河水系的支脉,叫做七分支,人工河道。那时的河道已干,它的前生后世有着数不清的故事。老汉想了想,故事都在心里装着呐。哪家的孩子要出生,谁家的闺女进了谁家的门,霜天里,谁家的老人埋入哪块儿地,自己和羊都知道。
3
羊群向更远处的高粱茬子地奔去时,那个犹疑不决的人已起身穿上了棉鞋,他终究不放心那块儿晚播的麦地。走出家门时,那场风的队伍过去已有半个时辰,负责断后的风尾巴把他的帽子吹歪了,邻居屋顶的烟囱冒出一丝薄烟,他一闻就知道,那是蒿草烧出的烟,坑沿芦苇的外边满地蒿草,那种草像芦苇杆一样不经烧,远不如高粱茬子和豆秸。卖豆腐的梆子声响在村南了,他想着几天前拔了葱,今天回去时买块儿豆腐午饭时炒了,葱花炒豆腐吧,连日来娃们净吃萝卜白菜了。这次他没有沿着老路从河堤走,从大坑东沿往北折,顺道看看早播地块儿的麦苗出齐了没有,如此他就走在了幽静的阔野,像一根针掉进了大海。
风从高处斜着砸向他的头脸,身上的热气从眼眶里丝丝地望外抽,他踏进坑沿的路,土蓝色的碎砖块儿立在路边 ,上边盖了白霜,像撒了一层糖,簌簌的。碎砖还是最后被人踢成的姿势,或是被小车轱辘碾成的姿势,这姿势要保持一个季节了。不知啥时候,棉鞋上也蒙了一层霜,睫毛上粘了小水珠,他嗬了一声,刚想说句话,却一眼望见前边芦苇里猛地扑棱出几只麻雀,叫声也仓促,似是被什么惊吓到了。
他边走边看向四周,土路弯曲着绕过一方地块,在前方又成了修直的一段,右手边是一方寒露时节播下的麦地,整方地块儿都是收了玉米后播种的,以前可都是棉花地,现在都是收了玉米种小麦。隔邻的玉米收了后没种麦子,地里的干秸依旧孤零零地立着,被麦地包围,淡青中一片枯白。早播地的麦苗长得很好,想必自己家的也不会差。这时他看到远处有人在地头逡巡,看来和他一样的目的,想招呼一声,那人却走开了。左手边是零散的地块儿,随便种了些什么。红薯秧胡乱堆在地头或田垄上,刨过红薯的坑里有手指粗细的小红薯尾巴漏出,地鼠还没啃完,或是麻雀叼了几口觉得没滋味就放弃了,他想着那是鼠洞里的黄豆和玉米积攒得太多,看不上几根儿小红薯,洞有余粮心中不慌啊。
“它们倒自在!”
不觉得喊出了声,吓自己一跳。花生地里摊了人粪尿,这一片一那一片的暗黑,远看像地上长出了斑痕。他每次走到苇坑时总会停一会儿。苇穗上的绒毛被风刮飞不少,记得播麦时刮了场风,大风中绒毛满天飞,麻雀在苇坑上空机群般来回巡游,苇根里斑鸠作了窝,那时在里面咕咕乱叫。秋天太快了。中空的苇杆上剑形的叶子挂了全身,干透了,风一过,淅淅索索。坑里的水退下很多,漏出来的苇根密密杂杂,水大时那地方是青蛙的窝。芦苇里再次有麻雀惊飞,苇杆轻轻晃动,一只土黄色的野兔从里面蹦出,一转眼钻入了坑外的干蒿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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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在村庄和野外往返呼号,把天上的云吹到地上,把地上的土、田里的草屑与街道上的碎纸和垃圾再吹到天上,雄浑壮烈了两天后莫名地消失了。接下来的一天阳光普照,暖意溶溶,仿佛春天又回到了平原大地。村人坐在墙根下说着年成,调侃几个赖小子,暖阳下或圆或尖的脸颊晒出醉人的酡红。女人们喜洋洋地从屋里抱出被子搭在晾衣绳上,娃子们玩得一身汗腥气。
夜晚落雪了。
雪刚落下时,猫头鹰正在村外的上空游弋。它太喜欢黑夜了,夜越黑它的圆眼越亮,它悄无声息地在暗夜里掠过原野,准备抓一只出洞的田鼠。一片晶莹的凉意撞进了左眼窝,它迅速翻身试图抓住那一丝凉,忽然又有更凉的东西飘进了右眼,这下明白了,下雪了!它又惊又喜又沉重,“啯啯啯喵”,高妙地叫出了声。声音穿过夜幕落在野外和村庄上空,薄薄的雪片驮着叫声四处散落。
田鼠在洞里预先感知了地气的变化,发自大地深处的冰锋再次催化了它们的经验,外面将会迎来一个冰雪世界。与地面上的动物相比,它们的洞穴虽说暗无天日,却也冬暖夏凉,没有比一套洞府更安稳的了。猫头鹰的叫声没有令田鼠惊恐,它们卧在洞里根本听不到,苇丛里的野兔听到了,那瘆人的声波无限循环,它只好伏在苇叶团就的窝里一动不动。野兔听不到叫声了,悄悄扒拉开苇叶看向外边,夜色朦胧一片暗白,苇根簌簌有声,抬头一看,雪片落在苇穗上,从苇穗滑向苇杆,再凉凉地落了它一脸。真的下雪了,其实前天就该明白的,那场风,那暖阳。芦苇里的响声由簌簌变成了哗哗,接着传来苇杆折断的轻微咔嚓声,响声清脆且带着潮潮的水音,它定定地看着,心里复复杂杂想了很多事。
野兔一夜没睡,和人一样黎明时倒迷糊起来。不过马上被咯吱咯吱声惊醒了,村中的狗们几乎都有早早出来遛弯的习惯,这可要比某些懒人勤快多了。这次到来的只有一只黄狗,黄狗眼里芦苇是神圣的,独自巡视苇坑是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事。不多时,苇坑四周的雪地上印了黄狗一圈爪痕,它停下来瞭了一眼大坑,芦苇环绕的水面结了一层薄冰,白而青。村庄的烟囱上飘起炊烟,晴朗的天空下到处白雪皑皑。黄狗对着寂静的村庄汪汪了几嗓子,苇穗上的积雪不时垂落,这呼啦一声,那哗啦一声。黄狗在雪地里同样留下杂沓的爪印,远远听到几只狗在热切地呼唤,转身向叫声的方向跑去。村庄街道上有人扫雪,干硬的街面被扫得九曲回肠。赶羊的老汉跟着羊群快速经过街道,羊腿上粘了雪,映衬得羊身上更加邋遢。
“雪天羊在圈里呆不住,出去只啃啃雪上的草尖,早上跑了有十五里地。”末了又说:“一早上就碰见一个打兔子的。”老汉边扬鞭边应答着邻居。
“这场雪不大,檐下没有凌锥,冰凌也不厚,没到隆冬呢。”邻居哈了口气,搓着耳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