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树

        我认识“沐”有一段时间了,从那天我坐在他旁边,听到他读我手中的书籍开始。

        “沐”是河边的一棵树。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存在了多久。他的躯干很粗壮,像我这样一个20岁的青年也无法紧紧环抱他,只能把双手轻轻地搭在他腰的两侧。这样的躯壳必然是历经漫长岁月才能形成的,我跟他相识的这段时间,也许不过是他生命的海洋中的一束浪花而已。

        听人说过,种一棵树最好的时候是在十年前,或者是现在。我想,认识一个人最好的时候也是在十年前,或者是现在。识人与种树又略有不同。种树是必然会有成果的,识人则不一定。但无疑的是,如果你错过了十年前的机会,那么你至少要抓住现在的机会。否则,十年后你又将感叹十年前没有抓住机会。

        “沐”出生的时候我没能见证,但是很幸运的是,当他成熟的时候我也成熟了。

      “沐”不是一般的树,我亦非常人,因而我们能够听见彼此说话。“沐”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他说自己是“水边一木。”听到他还有名字的时候,我已然很震惊。后来他还告诉我几千年来在这条河边发生的故事,我便愈加钦佩他了。他也乐意跟我聊天,他说很久没有人类能听见他说话了。

        有一次他跟我讲了一个故事。

      “你知道吗?两千多年前,曾有个兵败的将军逃到河边。他把他的骏马和美人杀死,将尸体沉进了这条河。”他唏嘘道。

        我一滞。

        “那么那个将军去哪里了呢?”我问道。

      “那个将军啊……他命令他的手下穿上他的衣服,又把他的手下杀死,用刀把那个倒霉鬼的脸划得血肉模糊,自己乘船逃走了。追兵求功心切,哪里还管什么真假。”他缓缓回答道。

      “你说的不对。那个将军自杀了,他的美人殉情了,他的骏马坐船逃走了。最后他的马也悲痛地跳江了。”我争辩道。

      一阵风吹来,我听到树枝摇晃,发出“咯咯”的声音。

      “我们大概说不是同一个将军,你说的是你们人类的将军。”他继续说道。

        我第一次对他感到有些恼怒。

      “只有我们人类才会有将军。杂草再多,也诞生不了传说。”我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沐”沉吟片刻,树枝摇晃,发出“咯咯”的声音。这次没有风。

      “我向你道歉。”他缓缓道。

      “你为什么道歉?”我有些错愕。

        他的道歉反而令我无所适从。人类对人类道歉是很艰难的,因为人在乎脸面。人对大自然道歉更艰难,因为人没有受到约束。而一棵树却这么容易对人道歉。

      “我不该破坏你们人类所相信的东西。”他缓缓说道。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毕竟我也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容易道歉。也许是因为“沐”对人间的是非并不在乎吧。他就像一轮明月,俯视着众生。几千年来在他周围发生的所有事情不过是一场戏。他只是一个观众,我却是戏子。我跟他不一样,我处在这出戏的背景中,遵循这出戏的规则。就像在一部时空没有错乱的古装戏中,你不能使用手机做道具。在人类的社会中,你不能抛弃信仰。你不能说见义勇为的事情全是假的,你不能说视死如归的传奇都是捏造的,你不能说自己的根源是虚无。

        从那以后,我开始跟“沐”谈论很多关于信仰的看法。

      “你有信仰吗?”我问他。

      “不知道。”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那你的生存有什么意义?”我又问道。

        “你相信那个将军自杀了,相信他的美人会殉情,相信他的骏马会为主人跳江?”他反问道。

        “是。”我回答道。我深知佛像是需要镀金的,不然就跟跪在岳王庙的铁人一样黯淡了。

        “也就是说,你相信高贵,相信爱情,相信忠诚。”他说道。

        “是的。”我回答道。

        “你能确保你的恋人为了救你会放弃一条手臂吗?”他再次问道。

        “不能。”我不知为何感到有些焦躁。

        “在人类的世界里,信仰如此廉价吗?信仰应该是需要用命来保护的,却连一条手臂也不值吗?”他又发出了“咯咯”的声音。

        “我不能确保是因为我确信我们所信仰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获得的。所以在获得以后,才会用命去保护。”我突然坚定了下来,“因此我才会相信不确定的东西,相信虚无缥缈的传说。”

      “对人类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他又问道。

      “大概是生命吧。没有了生命,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我回答道。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愿意用生命去保护信仰?这样的话信仰岂不是比生命还重要,你的回答自相矛盾。”他注视着我。

      “生命的确是一切的根本。可是失去的信仰的生命便会黯然失色,就不再是完美的生命了。人类无法接受最重要的东西的残缺,因此失去信仰无异于死。命贱如螳螂,尚且坚信自己的强大,为了捍卫自己的强大,敢以螳臂当车。高贵的人类,难道信念还不如螳螂坚定吗?”我感觉自己每说一个字,仿佛都在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这就是人类。人类的精神能力远超这个星球上的任何生物,人的信念应当是最强大的。只有人这种生物能做到为不存在的东西而赴死,因为只有人的精神能强大到克服趋利避害的本能。

      “沐”突然安静了。他看着我,眼中不再有往日的淡然,取而代之的是迷惘。那是一种深邃的迷惘,就好像一轮明月慢慢变得跟星辰一样大小,在此起彼伏的闪烁的光芒中隐匿了起来,不愿意再将自己的面目示人。

        此后,“沐”变回了一棵树。

        说实话,“沐”以前真的不像一棵树,更像一个被禁足的人。他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阅历,有着看破一切利害的智慧。可他终究只是像一个人,而不是一个人。他很冷漠,没有人会像他那样冷漠。也没有人会像他那样,不需要思考自身存在的意义,不需要同伴,只是木然地站立着。

      “沐”已经很久没有跟我说话了,不知道他是不是死了,毕竟他年纪很大了。我依旧每天来到他身边读书。天气炎热的时候,我还会带着一瓶水,浇灌他的根。

        这一天,我依旧在“沐”的旁边读书。

        我突然听到了一阵喧哗声。一辆卡车停在了旁边,车上跳下来一群人。

      “快点!两个小时之内,把这棵古树运到老板的那里。”

      十几个皮肤黝黑的男人,背着刀、锯、梯子等工具朝“沐”的方向走来,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

      “住手!你们要干什么!”我发觉他们要夺走“沐”,便怒声喝道。

      “嘿嘿,小兄弟,这棵树我们老板要了。你还是换个地方读你的圣贤书比较好,”为首的胖子用他脸上的肥肉挤出一张臃肿的笑脸。

      “这是我的朋友,给我多少钱都不能让你动他!”看着这么多人,我其实很害怕,却故作镇定。

      “什么玩意儿?你说这树是你朋友?神经病。好言相劝你不要不听。我们老板是家具市场的老大,他能用钱砸死你。黑白两道都是他的人,你最好别自讨苦吃。”胖子脸上的肉僵硬了,眼神里透露出一股狠劲。

      “大哥,这人是个疯子。别理他,赶快干活吧。”胖子身边的一个人说道。

        胖子冷哼一声,径直向我走来,猛地一脚把我踢倒在地。

      “神经病,快滚!”胖子得意地看着我。

      “这树不是你们能乱砍的,我要报警!”我怒吼道。

      “哈哈哈哈!”

      这十几个人爆发出尖锐的笑声。一阵风吹来,树枝摇晃,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敢坏我们老板的事,我今天就在这弄死你,你看看警……”

      胖子狂笑着,正想说什么。我忽然看到“沐”的眼睛睁开了,随后听见“咔嚓”一声,整棵树从半截断开,上半截树干直接朝胖子的脑袋砸去。

      胖子的笑声戛然而止。

      “哈哈哈哈……”周围人笑声维持了几秒钟,紧接着他们的肌肉便僵硬了。他们大哥躺在地上,那颗满脸横肉的脑袋不见了,地上只有一个砸烂了的西瓜。

      “杀人啦!快跑啊!”

      那十几个男人瞬间像老鼠一样四处乱窜,与他们来时嚣张的模样大相径庭。

      “沐!你……”我感到大脑一片空白。

      “沐”会死吗?

      救人可以叫救护车,救树该找谁呢?

      “沐”你千万不要死啊!

      “对于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沐”缓缓开口问道。

      “是……是生命。”我慌忙答道。

      “对于树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他又问道。

      “是生命,所以你千万不要死!”我的双眼忽然模糊了。

      “你错了。我不是一颗树,树是不会说话的。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一个听得见我说话的人,我就是为了保护这个人而存在的。为了保护他,我愿意失去生命。我历经的漫长岁月只是为了等待这个瞬间。我所有其他的见闻与这个瞬间相比,都会黯然失色。其实……其实你已经救了我。”

      “沐”离开方式的很优雅,说完了他要说的话,就闭上了眼睛。我失神地跪在地上,看着现场混乱的场面,像一块石头一样呆滞在原地。其实我也不是人,人是听不见树说话的。可惜我没能保护好那个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我所余下的不算漫长的岁月,已经没有了颜色。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警察局。他们虽然说我杀了人,可是却没有发现无头男尸的头颅,只发现一个碎裂的西瓜,翠绿的西瓜皮镶着血肉。最后他们让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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