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出奇地静，大地仿佛沉沉睡去，天空中也没有一丝月光，连星星都躲藏了起来，四周透着微微的寒气。我喜欢夜的宁静，这得以让我能听到自己灵魂深处的声音，可这无边的黑暗也让我感到有些恐惧，感觉自己象是一片雕伶的羽毛飘落在半空中，身下是死寂的茫茫大海。我感到窒息，于是挣扎着坐起来，“磁”地划一根火柴，点燃一枝烟，两根纤细无力的手指轻轻夹起那么一点忽明忽暗的莹莹之火，仿佛是紧紧握住了此生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微弱的莹莹之火，昭示了我的存在，我还活着且在思考着战斗着，而那些从我嘴里进入，穿越我的肺管，最后自鼻孔拼命逃窜的淡淡烟雾弥漫在我周围，让我感到少许的温暖。一位友人来信质问我，为什么一个男人能做到用一生的时间去怀念一段逝去的美好感情时，又能深深爱上别的女人？我清楚地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谁没有一段如诗如画的花季时光呢？倒退十几年，我并非现在这副模样，双拐一扶笨拙而艰难，只不过要捣腾出那些尘封的往事来，难免残酷。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手里那微弱的莹莹之火，顿时明亮了许多，它宛若一盏孤灯，映照着我的心灵之路，就在这淡淡的烟雾之中，一张既熟悉亲切又陌生冷峻的面孔，在那淡淡的烟中若隐若现．．．．．．
认识华子是在很久之前，那时我们都还是懵懂的孩童。华子与我同村，且同长在鄂东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古老的村庄，满山郁郁葱葱，一条小河顺着山谷曲折而下，沿河岸栖息着五个小小的村落。华子在小河上游，我在小河下游；学龄时我们俩一直在同一所学校就读，自小学四年级始便一直同班。华子聪明漂亮，是那种别具一格比较文静内秀的女孩，尤其是她嘴角的那一颗小小黑痣，深深地镌刻在我心中，此生都难以抚去。那种暗暗地发自内心地喜欢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每次见到华子感觉我们像是已经认识了很多年似的，那么地熟悉和亲切！我渴望着每天能同她一起读书学习，一起玩耍，每每值日或是课外活动，要是能同华子一组，我总有一种莫言的幸福感。学校位于小河中游，每天放学我和华子都是背对背沿着相反的方向回家，也几乎每次我都要在中途回转身来，我目送着华子的背影消失在蜿蜒曲折的山路里，有时禁不住会大声呼喊“华子”的名字，嘹亮的童音在悠静的山谷中久久回荡。童年的生活是那么的无忧无虑无拘无束，至今都令我无限的向往！
我向来不愿用少年的青春萌动来解释我对华子的这份感情，所谓的少年的青春萌动，只是一种稍纵即逝的对异性的感觉，而我对华子的眷念却是长长久久的一生。人常说，“恋爱中的女孩最傻”，其实不然，一个被爱情的魔力遮蔽了心灵的男孩那才是真傻。那时，为了有更多接近华子的机会，我曾做过许多荒唐的事情，也曾故意犯过很多低级可笑的错误。记得有一回星期六放假回家，我托词说去看一位朋友，绕道与她结伴同行，一路上小雨淅沥，我淋着雨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只是为了多看她一眼，哪怕彼此不说一句话。我常常偷偷地暗下苦功，希望能在学习上与华子靠得更近一些，这恐怕是我这一生中产生的最早的读书动机。每次考试若我与华子的成绩不相上下，我总会感到很自豪。还记得那年秋天，乡里组织《小学生天地》知识竟赛，老师推荐我和华子参加，结果我未能及格，而华子却捧回一张大红奖状，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华子莫名的发起脾气来，把奖状撕得粉碎，弄得同学们都惊恐不已，为此我也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也许是乡村生活的过于单调，有一段时间同学们居然在校园里排点起鸳鸯谱来，当有的同学把一根长长的红线系在我和华子身上时，我表面虽表示出十二分的愤怒，但内心却是满心欢喜的，凡是能听到我和华子有联系的话，我都感到格外地高兴，何况是系红线。华子常大声责怪同学们胡闹，有一次竟气得哭了起来。华子家离学校较远，每天早上都是早早吃了早饭再去上学。有一次，我上华子家玩，第一次晚上没有回家。次日清晨，华子上厨房做饭，我跑到灶台后面不停往灶膛内添柴，淡淡的火光斑斑点点地洒在我们身上，接过碗筷，一种沁人心脾的白菜的清新味道扑面而来，只见清翠欲滴的白菜掺杂着略带金黄色的大米饭在碗中堆在一座小山，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碗普通的白菜饭，虽然朴素，但是那么清纯那么香甜！我想我这辈子再也吃不到那么可口的饭菜了！
小学毕业后，我和华子以全乡第一、二的成绩考入一所重点中学，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许我们渐渐意识到什么，我们的交往便不象以前那样的无拘无束了，有时一个星期下来，都不曾说过一句话，偶尔不期而遇，也仅是用眼神相互关注一下而已，对我而言，一个简单的眼神足以胜过千言万语。虽说从不曾有过单独相处的机会，但我执着的目光一直没有从华子身上挪开过，我用灵敏的耳朵去捕捉她的每一句话，用雪亮的眼睛在众多的女同学中去搜寻她的身影，欣赏她的一笑一颦，她高兴我高兴，她悲伤我悲伤。初三下学期，我因病而无奈退学，好久不曾见到华子，抑制不住内心对华子的浓浓思念，提笔给华子写了一封信，这也是我第一次向她倾诉了自己自童年始对她的深深眷念之情，如今时隔多年了，我仍清楚地记得那封信的详细内容，只是那些年少痴狂的话再也无法从我这已过而立之年的人的口中说出，更难以将它记录下来。大约半月后，我收到华子的回信只是说她现在只想好好复习备战中考，心里没有其他的念头。初中毕业后，因家庭困难华子放弃了上高中的机会，到村小学做了代课老师，这样我们见面的机会便多了很多，见面时也不象上初中那般的窘迫了。我经常借故有事，风风火火地跑到学校找华子聊天，有时见面了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其实什么也不必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生活中越容易得到的东西，便越容易失去，一切都来得太顺利了，便无法显示出生活的多姿多彩了，就象我和华子，似乎对幸福已经触手可及了，恰巧这时命运之神狠狠地捉弄了我一回，令我猝不及防。那年春天，我意外摔伤，抚摸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我想起了华子。我强忍着疼痛，趴在病床上给华子写信，向她介绍了我的身体状况以及倾诉了我对将来的忧虑。华子在回信中讲了很多安慰鼓励的话，她说她期盼着我的康复。出院后，每个周末华子都陪我一起渡过。我们天南地北地聊着，忆过去、谈现在、想将来，有时触及伤心之事，华子总是不停地吻我的眼睛，吸吮我苦涩的泪水。华子用稚嫩的肩膀架着我教我学拄拐，她说希望有一天我能陪她去看海。华子说自从得知我摔伤后，就一直后悔自责，经常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内心极度痛苦和焦虑。平常时间华子因忙于教学，无法抽出时间来陪我，我便托学生给华子捎信，邻居家的小孩每天上学时都要来问我，有没有给华子老师的信，哪些信有的很短仅几个字或几句话，绝大数都很长，洋洋万言一挥而就，想起而今，我提笔著文时常感到胸中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如何渲泄，可见爱情的力量是多么的伟大！
对于爱情，我一直没有哪种所谓的生命难以承受之重的高尚理念，在我爱的字典里，爱不仅可同甘更能共苦，锦衣玉食恩爱缠绵，粗茶淡饭之中爱情更为坚贞，除非那不是真爱。我也一直相信人世间存在永恒的爱情，所以尽管前途渺茫但仍不愿放弃，尽力去挽留这份感情。在华子外出打工的最初一段时间里，我们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每隔一段时间我总能收到华子寄自南方某城的信。在信中华子说她无比怀念我们曾经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她向我诉说着南方生活的不适应、打工的艰辛以及工友的偶尔不合等。还记得那时，一首《真的好想你》唱遍大江南北，每次听到这首歌时，心里总是酸溜溜的，特别是那如泣如诉的二胡声，听着让人忍不住想流泪。有一天，我又收到华子的信，华子说：“二伢，我是多么地希望你能好起来，哪怕是一丁点的好转，我就能见到新生活的曙光。我真的不忍目睹亲生父亲憎恨女儿的目光，希望有一天我能在南方见到你，那时我将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在众人面前投入你的怀抱。二伢子，要救我！”收到此信的同时，我却躺在病床上为了一点尴尬的生活琐事对母亲大发雷霆，自那一刻起，我已经意识到失去华子是时间的必然。后来华子的母亲外出走失，华子来信询问家中的情况。她说总感觉到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因怕她担心，也就没有告诉她实情，以后华子的回信语言日趋冷淡，再后来我给她去信时也就没有任何回音。那年华子的弟弟考上大学，华子回家时顺道来家中看我，将近二年时间没有看见她了，情不自禁地想去拉她的手，结果被她挣脱，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黙，临别时华子说：“我要——走了！”我说：“那你——走吧！”临出门时，她回头看了看我，我很想对她说：“华子！别走！”可最终没张嘴。那天中午，我拼命摇着两个板凳艰难地将自己挪到大门外的丝瓜棚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华子回家必经的公路，下午二三点钟，我看见华子从一辆班车上下来，后又一直沿着河堤在走，我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泪如雨下，那些泪不是滴在了脸上，而是落在了心里。梦醒时分，悄然离别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十年过去了，整整一个时代的光阴，从一位儿时的伙伴以及一些乡邻的口中零星得知，华子已于数年前远嫁他乡，先生是名大学生，此刻的华子已是六七岁孩子的母亲。在工作上华子也极受上司赞赏，通过自己的努力，早已从当初的蓝领女工普升为白领主管，在繁华的都市里也已置房置产。而我呢？说命运不公也罢，说客观环境不好也罢，说自己无能也罢，总之昔日的愿望没有一个能得以实现，这么多年来，穷困僚倒，为了生计四处飘伶，被人歧视被人唾弃，苟延残喘活得毫无尊严。还记得前二年，穷途末路之时，居然想到去找华子。有时候我想，也许自己确实是一个百无一用之人，即使不摔那一跤，也不一定能给华子带来些什么，而远在南方的华子也许一直在庆幸自己当初对那份缺乏理性的爱情的断然割舍，或是为自己当年的幼稚而感到羞愧难当呢，然而不管怎么说，在我人生遭遇到重大变故的时候，华子确实给了我许多今生难得再有的欢乐和幸福，让我苦难的青春不至于留下遗憾和空白，那明月般清纯的感情虽有些幼稚却不容世俗抹杀，如果说我的人生真是一场笑话，那么也就只有这么一点让自己自豪令世人感念的东西了。而今我闲居在家，已逐步学会了于喧哗中滤去浮躁，于压抑中求得心灵的解脱，将那一份无果的感情悄然沉淀在灵魂深处，尽管每当想起华子的时候，心口总是隐隐作痛，苦涩的内心偶尔也闪过一丝荒唐的念头，但总不至于让平静的生活掀起太大的风浪，生活不如意时，也只能坦然接受勇敢面对，只是有一个小细节是不容忽视的，那就是每当我的小屋外传来脚步声时，我总以为那是华子又来看我了……
人生在世不过匆匆几十年，如花的青春稍纵即逝，在我们为生活摸爬滚打的时候，不论你是春风得意还是焦头乱额，往事都不可能随风而逝，那一段或无奈或凄婉或幸福的美丽往事，就如同我们青春之树上的片片落叶，理想的爱情是希望我们的青春之树上仅长出一片落叶，可现实生活总会给我们开这样那样的玩笑，于是我们的青春之树上便会有第二片、第三片、甚至是几片绿叶，直到绽放出一片常青的绿叶，生活的秋风袭来，那些失去养份的青春绿叶纷纷坠落，伴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些曾经被我们的心灵深深打动以及深深打动我们心灵的心灵，悄然沉淀在我们的灵魂深处，默默滋润着我们的人生，等到有一天我们老了，手脚又不利索了，又感到孤独寂寞了，我们抚去那些岁月的积尘，又一次得以仔细端详他们生命的纹理，同他们进行穿越时空的心灵对话。
忽然枕边传来一阵激烈的海浪声，原来是手机的闹钟铃声响起，不觉已是凌晨五点钟了，我欠了欠身，熄灭烟头，头枕着那一片青春的落叶，暖暖的睡去，睡得好香好甜……
我想，我就以此文作为给友人的回信吧。
后记：就在此文行将结束之际，我获悉了一个令我极其震惊的消息，华子的先生在南方因车祸而去世，任何的言语也无法形容我内心的悲痛，遥望南方惟有送上我真挚的深深的祝福——愿华子一生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