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的时候,风紧得很,顺着袖口裤缝直往里钻,一瞬间就把人积聚丁点的热量给剥去了,像是丢进了无边的冰窖。天空是那种沮丧的阴郁,没有一丝的亮色,近山也受了感染,蒙蒙的看不清。远山更不必说,早消失在苍茫之中。
苍茫之中,一团团黑鸟唿啦啦地起起落落,作着几乎一致的举动。须臾,它们落在光秃的树顶,极像几片片稀疏的叶子挑在枝桠上。这样的情景,无形的寒意笼罩了我的思绪,哦,是雪快来了。
这很有些像雪到来的前奏。季节到了,十月飞雪是常有的事。只是这些年来,雪总是姗姗来迟,颇不情愿地在人间转了转,就匆匆打道回府了。那些漫天飞舞让人如痴如醉的景象,也只能梦幻一般封存在已很遥远的记忆中。
那些年的雪大呵。那时书本没有“暖冬”这样温和的字眼,只有“寒冬”这样令人既惧怕又窃喜的词语。天沉了,分不清高低;风响了,听得清粗细。夜里,风呜呜地从树缝间挤过,拍打着塑料薄膜的窗,哗啦啦地响。一种抵御的本能让人紧裹了被子,像是逃脱江湖传说中的追杀令。风时紧时松,恍惚中,有细细的东西阵阵敲打着屋顶,劈哩啪啦地响。这是雪的排头兵雪子在冲撞,跳跃,声色俱厉渲染一场酷寒的来临。
我就这样在大自然的嘈杂声里,悄无声息地睡去。而悄无声息来的,是雪花渐起,渐渐铺天盖地而来,它们把人间妆扮成了老天爷梦中的世界。
老天爷梦中的世界真的是我想像中的世界。清晨醒来,冥冥脑海中昨夜有什么东西尚未结束似的,眼睛一亮,赶紧扭头窗外。一种毫无瑕疵的白盈满了窗棂,映得屋内格外的明晰逼真。来不及穿上棉裤,踩着半截鞋跑到大门口,哇,屋顶上,院子里,铺上了一层厚厚松软的地毯,一棵棵树像是包裏了海绵,白嫩嫩的胖嘟嘟的。远处,皑雪像是无边无际的棉被,严严实实盖在了田野之上,村庄之上。
下雪喽!噢!下雪喽!孩子们这样惊喜的快乐的叫喊,在田野上,在村庄中,在学校里,传得很远很远,一直传到天地苍茫处。太阳出来了,金黄色的光闪烁着锃亮的雪刺,世界顷刻变得晶莹剔透,充满了童话中扑朔迷离的景象。孩子们更多的时候是打雪仗,小脸蛋小鼻尖尽管冻得红紫红紫的,依然如小鹿般的在雪地上奔跑,不时踢起纷纷扬扬的雪沫。也有雕塑潜质者,围在一起堆雪人,边打量边琢磨,意欲打造经典之作。
在雪地之上,我总是那个最安静的人。羡慕同伴疯傻的时候,我更多地喜欢一个人静静踩那些完整的丝毫无损的雪地。我很享受脚踩上去“咔嚓咔嚓”雪的呻吟声。雪与雪的挤压发出清脆的纯净的声响,这种声响足以通透漫长,足以击穿喧嚣,它让我小的时候便生成了木纳的缄默的性格。只愿把一切美好埋藏在心里,埋藏在那无边的雪被之下。但我的内心,却像是那些越冬庄稼的青苗,无时不刻在渴盼着温暖,吸纳着温暖。
下雪时的场面永远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有很多年,我总能敏感地觉察出,雪,什么时间该来到。果不其然,在我的感觉中,雪来了,它们像是仙女,从遥远的天际,衣袂翩翩悄然而降,极尽婀娜柔美。彼时,我站在漫天的风雪之中,将双手高高举起,想托起这茫茫的太空,托住这无尽的飞雪,拥抱天地之间最纯洁最浪漫最生动的精灵。高擎之时,我仿佛觉得自己如轻羽飘然而上,我的那些杂念那些欲望像这些纷飞的雪花,一片一片又一片脱离了躯体落在了地上,最终我的内心变得如大地一般银白,辽阔。
一次雪的过程便是净化的过程,是解脱的过程。可是这些年,雪越来越少了。我在等待中时常地感到焦燥,感到郁闷。甚而不是冬天的时候,我依然会在眼前幻化雪天的景象来。譬如在无数的春夏之夜,我骑着单车在乡村的道路上行色匆匆,但见光亮处的夜空里,无数的夜虫如雪片般向我射来。我恍惚进入了雪的世界,在寂静的黑色中,却再也很难找到那样欢愉的冲动的感觉,仿佛人的躯体与灵魂全都陷入了风雪交加的无援与无助之中,这又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呢。
望着此刻的天空,看鸟惊风咽,似乎印象中的雪天该来了。我多么地希望老天爷来场久违的雪,如少年时记忆中的那样,这世界只是雪的世界。我依然会举起我疲惫的双手,努力擎起那一片片飞向我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