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上班的前一天晚上,我久久未能合眼。耳边总是响起各种各样的乐器声,总会怀疑自己还是睡在大学宿舍的床铺上,这几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场梦而已。可我睁开眼时,这里什么都没有变,依旧是猴子的老屋,耳旁也没有了乐器声,只有猴子此起彼伏的呼噜。
我对着镜子穿上了衬衣,又披上了西服,别扭地把领子上的纽扣系到最高,仿佛自己走入了电视剧里那些职场的世界。然而这条路并不好走,出门没多大一会,硬邦邦的皮鞋就让我的脚很不舒服,地面上的每一处坑洼,都能马上传递到我的脚掌。好在公司离猴子家并不远,十五分钟的路程,很快便走到了,以至于我都没有想好自我介绍的开场白。
真正站到公司的大门前,我发现自己完全没有了前一天面试通过的兴奋劲,我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抬头望着招牌,开始犹豫了。这一幕好像在前几天的候车厅里发生过,我在想,真是太好笑了。看着玻璃门里面陌生的男男女女,有的在打电话,有的在吃早点,有的在说笑,然而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不该属于这里,我的思绪还在校园的操场上。
我想,我还是走吧。我还没做好准备,容我再思考些日子,也许我可以去考研,或者再买一张回家的车票。正当我转身时,一张大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其实是西服的肩膀上,因为里面有一小段距离是架空的。
“怎么不进去呢?”
我慌忙地转头看,这人正是昨天给我面试的那个经理,他用了一个看破不说破的表情,微笑地注视着我。
“我?我想先去个厕所。”我勉强地迎合着他一起笑着,边说边把身子从他的阴影里撤出。谁知他上前一把给我拽住,又拍了拍我的后背,说道:“公司里面有厕所啊,没事,不用见外!大的小的都可以用!”
我就这样被他推到了门里,所有的想法都灰飞烟灭了。经理让一个女孩给我登记,写打卡牌,那个女孩上下打探了我一番,又把头转向经理问:“你确定他能一直干么?我不想浪费这个月的第八张打卡牌了!”
经理又伸出了他的大手,捏在她肩膀上,眯着眼睛说:“没问题!你就写上吧!”
女孩撇了下嘴,又扭了扭肩,经理便把手放下了。我趁着她低头写东西时,仔细瞧了瞧,长得还真不赖,心想还好刚才没直接离开。不一会,女孩把一张长方形的硬纸卡按在了我眼前的桌子上,说了一声:“把你名字写上吧。”
于是,我充满了动力地拿着笔,一板一眼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南方。
“你叫南方?就是南方这两个字吗?”海豚餐厅的女老板又好奇地问着我。
“没错啊,就是这两个字,很好记吧?”我笑着喝了一口大麦茶,嗓子又润滑了起来。
“怎么会有人姓南?真是少见呢!”她又轻轻地拿起茶壶,把我的杯子倒满。
“也是,这么久了,我们都不知道各自的真名呢!”我感叹道。
女老板微微地侧着头,抿嘴笑了一会,又看着我慢慢地点头说:“佳恩”。
经理让我坐到一台电脑前,又递给了我一打电话本,收起了刚才的笑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看见屏幕上这些房主的信息了么?从第一条开始,挨个给他们打电话,每个房主说什么了,就记在本子上。”
我纳闷地问:“打电话都说些什么啊?”
他回:“随便聊啊,男的叫哥,女的叫姐,听着上岁数了就叫叔叔阿姨。问他们房子卖了没有,卖了就挂断,没卖的就问他们因为什么没卖。”说完,他就扬长而去了。
我那时很恐惧给陌生人打电话,总觉着发短信要更安全稳妥一些。可我再一抬头时,发现公司里每个人的耳朵好像都粘在了电话上一样,他们绘声绘色地对着空气聊天。有的眉飞色舞,好像电话那头是他老婆;有的紧缩双眉,仿佛在跟仇家谈条件;还有的一声不吭,翻着白眼,咬着嘴唇,不住地点头。
我拿起电话,生硬地按着数字键,按了三次才把第一个号码拨通,头脑空白地听着话筒里嘟嘟地响。心里一直飞快地重复着一句话: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嘟了四声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出现在我耳旁,就像有个真人来到了自己的身边,面目狰狞地盯着我,喊道:“喂?”
没等他喂出第二次,我把电话挂了。
坐在我身后的一个小伙,目睹了整个过程,他拍了拍我的肩,我惊愕地转头看他,另一只手仍旧死死地压在话筒上面。
“第一天干这个?没事!多挨几次骂,你脸皮就厚了!”他笑呵呵地朝我点点头。
“你以前也这样吗?”我疑惑地问他。
“嗨!都一样!我第一天时,电话线让我拽折了。”他很自豪地又点点头。
于是我又重振旗鼓,按着电脑上的顺序,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拨了下去。尽管整整一上午我都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不过总算是熬到了午饭的时间。
母亲在我休息时给我打了电话,她问我工作得怎么样,我当然说一切都很好,公司像电视剧里一样,每个人都有一个办公桌,桌子上有台电脑,还配了一个电话呢!
和母亲说完再见后,我低头看了看手机的屏幕,那是我一天中唯一一次放下电话后,话筒上没有汗水。
上班第二天,我早早地做好了打电话的准备,然而经理却改变了套路,他说,今天不打电话了,你得出去扫街。我说咱们还负责街道卫生的工作么?
他讥笑道,不是叫你去大街上做卫生!扫街就是把公司周围的片区挨家挨户地走一遍,记住每栋楼叫什么名,在什么位置,附近有什么商户,下班前回来,到时会考考你。
我心里琢磨着,早知道今天是这个内容,你倒是提前告诉我一声啊,我好穿双运动鞋来。于是,我拿了瓶矿泉水,又带上一个本子,把笔插在西服兜里,开始了扫街。
眼前这些本不算陌生的建筑,平日里还真没留意过它们姓甚名谁。我走在时而宽广时而狭窄的街头巷尾,一幢幢高矮不一的楼房在我面前旋转,一辆辆奇形怪状的汽车从我身旁穿梭,那些司机总是不停地在后面按着喇叭。我想起了大学时乐团的指挥,他总是说我们的节奏不对,音色也达不到他的要求。而此刻,我也想站在马路正中间大声地对他们讲:你们节奏不对,音色也不好听!
正午时,热烘烘的太阳让汗水不断地从我额头上往下流,涩涩的汗液钻进眼角,用手擦也擦不掉。它们像胶水一样,让衣裤牢牢地黏在我的后背和屁股上。一起一落的皮鞋,正好卡在我的两个脚踝。我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在了一个台阶上,伸手摸了摸,发现袜子湿了一块,再看看手指,原来是被血染红了。其实这些都可以忍受,让我选择提前回公司的理由是,我感觉自己胸前的两个乳头,快被僵硬的衬衣磨掉了。
晚上猴子看我光着上半身,生无可恋地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便问我出什么事了。我想了半天,只说了一个字,疼。他木讷地用双眼把我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然后嘴上轻轻地说了声“我操”,便探过身子,趴在我床沿上,仔细地盯着我的胸看。不大一会,贱贱地说,肿起来了耶。他还差点没忍住用手指弹了一下,我见形势不妙,赶紧把他的胳膊推开,说了声,你滚。
猴子灵机一动,朝天花板伸出一根手指,说他知道是怎么回事!然后又低头拿起手机迅速的点了一通,便把手机屏幕递给我看。上面花花绿绿的由很多张照片组成,都是一些长跑运动员的特写,他们的共同处就是胸前的衣服上,都流了两条血印。
我枕着手臂长吁了一口气,原来这是正常现象,还以为自己得乳腺癌了呢。我又转头看了一眼猴子的手机,有些羡慕地说,你这手机真不赖,屏幕大,上网页还挺方便。他说,要不你等开工资了,也买个智能机吧。我没太懂他的意思,便向自己下半身望了望,回道,这玩意还有智能的了?猴子笑着推了我一把,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床,最后又回头说,明天你穿件我的背心吧,管用。
第三天,我又开始了打电话的痛苦旅程,但相比于扫街,还是这样舒服些。可是我自从早上起来后,脑子里就不断地产生了一个念头,我不干了。然而我发现老天却总是有闲工夫来和渺小卑微的人类玩游戏,每当我打算做出一个决定时,它就会派人来扰乱我的判断。
我原本毫无用心的几通电话,却带来了一些订单的眉目,甚至还有人特意走进公司来找我咨询。经理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这就叫进步,人都是被推着走的,没有什么好事会等你,只有你自己去找!继续努力吧,提成就在你眼前!
一听到钱,我想起了昨晚猴子对我说的智能手机,于是又信心大增了起来。可事实却让我再次无比坚信之前自己领悟出的那个道理,你以为这是老天给你的机会,其实老天只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而已。由于我对业务一无所知,那些走上门来的客户,都纷纷去找其他同事去咨询了,什么提成,什么钱,和我一毛关系都没有。
我坐在电脑前,连打电话的心思也没有了。心里面隔三差五就蹦出来一句:我不干了。有几次,这几个字似乎从我嘴里冒了出来,以至于身边的同事会时不时看我一眼。而此时,风生水起的经理也遇到了些麻烦,找上门的这些人,不单只是来咨询业务的客户,还夹杂着两个过来投诉的买主。
他们一屁股坐在前台的桌子上,前天给我写打卡牌的女孩立马被吓得跳了起来,跑向了后面。经理前去试问什么情况,一个人突然朝他脸上丢过去一打合同书,那些白纸黑字红手印,顿时散落了一地。公司里炸了锅,我觉得可以提前下班了,就像中学时,学校里出现了什么状况后就会安排我们提前放学一样。可是我还没和经理说自己明天不打算来上班的事。
那两个人大概是觉得他们自己被坑了,他们买的房子有问题,而之前经理则是拍着胸脯向他们承诺过什么。这下我更加心烦意乱了。看着平日里威严凛凛的经理,此时像一只被主人训斥的宠物,我又开始同情他,心想,在这种尴尬的局面下,还要不要给他雪上加霜。
一个小时过去了,那两个人气急败坏地扬长而去,留下一句:等我们晚上把你们公司砸烂了,然后就消失了。经理转过身,第一眼就看见了我,他的头发有点像刚洗过澡的猫,我想笑又笑不出来。他问我怎么了,是不是有话要说,我犹豫了一下,说是。
经理又坐到了我对面,有些惆怅地又问,想说什么?
我磕磕绊绊地小声说,我知道现在讲有点不合适,不过我确实不想干了。
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我觉得这个工作没什么意义,不断重复地打电话,去扫街,这有点浪费时间,学不到什么东西。
他一只手放在桌子上,食指胡乱敲出了一些没有节奏的声音,又抬头对我讲:小南啊,你刚毕业不太懂,我不怪你,工作么,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工作是不无聊的,大家都知道,但没办法,为了生存么。你总有一天得迈出这一步,这一步迈得越晚,你以后就越后悔。
我的心思又有些动摇,差一点就被他感动了,但我总觉得自己会找到一个适合自己,又不无聊的工作,于是咬着牙再次拒绝了他的挽留。我说觉得很对不起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辞职,他回道,没事的,小南,这些都是家常便饭,工作啊,虽然没你想象的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糟!
从公司出来后,我隐约听到了前台的女孩抱怨着又浪费了一张打卡牌,然后我便头也不回地朝猴子家走去。我踏着晚霞,穿过熟悉的望屿河,发现那些没有温度的建筑不再旋转,而是静悄悄地站在那里,好像永远也不会发生什么改变。虽然还是穿着皮鞋,不过我感觉脚踝一点也不痛了,连胸上还没消肿的乳头也失去了知觉。
猴子问我怎么提前回来了,我说我不干了。他问为啥,我没说自己认怂了,随便编了个借口,说原本定的两千块工资,今天又告诉我只有一千五。没成想这谎话竟让猴子计上心头。晚上我俩喝了些啤酒,他突然把杯子一摔,跟我说,走,咱们砸他们玻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