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

这一天你站在桥梁上,手里拆开了一片口香糖,女子从身边走过,你喜欢她们提起长裙迈着那种优雅的步伐。你忘记了自己的年龄,直到有一天,拥有二十年烟龄的你因为一支烟而长咳不止,才明白自己的老去。

你看见打渔的我正从水泥船上上岸,一小袋子鲫鱼头连着尾巴,你说:“好小。”

“你是谁?”那时我就将鲫鱼放在洗脚盆里,你递给我了一支烟,烟嘴上的大前门三个字渐渐模糊不堪,你什么都没说,穿上黑色的夹克。

“明天开始,我会乘上快艇。”

“你是谁?”

“我才刚刚走到这里。”

“你是谁?”

你衔着烟,就像麻雀在衔着一根白桦枝,突然之间,牙齿渐渐紧合了起来,好像要将牙龈撑破一样,佝偻腰的时候你还在唏嘘,于是卷起裤管,小腿的疤黏在裤管上。

“你的裤子很黑。”

“血的颜色。”

“你是谁?”

“它很疼,钢丝搅在肉里面。”

“你是谁?”

“这绝对不是因为什么失误,或许说,当初也不是出于洋相。”

“你是谁?”

“运家猪的卡车将我送到这里,我给了老板五块钱。”

那时,我渐渐失去了耐心,便不想多问。红色的洗脚盆里赤条条的鱼,它们安安静静地挤在一起。我忘记给鲫鱼加水了,如果有水,它们就不安静了。

我第一次捕鱼,我说我从盐城划船而来,乡民们皱着脸,他们说我根本不知道盐城,于是我将盐城什么样子告诉他们,他们摇了摇头,我又将盐城的方言讲给他们听,他们疑惑地看着我。

“要我说,他呐,是盐城来的。”

“不不不,他不是盐城的。”

我用葫芦瓢子在脚盆里灌满水后,再也不理会他们的争论。戴着头巾的中年妇女坐在一旁搓衣,她衣裳褴褛,她手里拿着的也是一块破布,乌油油一片暗渍洇染开来。

“他们看着你,就像是看着我。”你将伤口裸露在外,如果浸在河里,那么有不少河鱼拥簇而来舔舐。

“你是谁?”

你从来不回答。

那夜,我在梦里清醒着,换言之,是睁着眼陷入深渊。这是一间五十年的老屋。白墙的灰一团一团的滑落、坠落、跌落、堕落,玻璃窗是浅青色的,两枚硬币那么厚。这里的蜘蛛也很大,就像是摊开的手掌,黑色腹上的花纹也如同一只绝望的眼睛,有月光时,我就看着它在窗后缫丝。不过,这里雨总是很大、也很久,雨像男人一般骄傲着,蜘蛛便躲在桌子下避雨。

当有一天,一个男人将门推开,他穿着漂亮的布鞋,一件雪白的汗衫散着洗衣粉的香味,我说,我从来都没有闻过,可是我欲言又止。他目光炯炯,于是我说,生产队已经发了香皂了。他向前一迈步,一只脚却正好踩在蜘蛛上,于是又气又惊地望着我:

“病得不轻!”

他甩袖离开时,一扇门甩得很响,我以为是雷声,可外面晴光一片,一群人挤在麦田里,他们戴着草帽,草帽上也系着漂亮的红绳,红绳下面是一张黝黑的面孔,面孔有如荒漠,却从来没有凿出两泓清泉,如果蜘蛛还在的话,它也会踩着游丝去看看外面的麦田,如果麦穗上结出的是苍蝇、蚊子、蛾子,蜘蛛才会说人话。

他甩袖离开时,我还看着地上的蚂蚁,蚂蚁们渐渐围在蜘蛛的遗体上,它们跑呀跑,慌忙不已,小的踩着大的,大的压着小的。我明白,蜘蛛已经不是蜘蛛,腹上那个如眼睛般的花纹也已经消失不见,蚂蚁蚕食蜘蛛,就像鲫鱼也会舔舐伤口一样。

我还在梦里,这间房子很破。穿中山装的男子说,破总是会引起人去怀念的。怀念这里曾经的一切,妻儿老小,一桌一椅。可我躺着的床呢,也只是用破木头堆积起来的,门外还有个咸菜缸,早已经被我的小便盛满了。

早年他们在查询一件杀人案件时,久久不肯离去,他们说是一个孩子被杀害了,死相极其惨烈。人们都说他是优秀的、坚定的、纯粹的,至少我周围的所有人都会这么说。他才十六岁,十六岁可以选择恋爱,可以选择光荣独立,可以选择荒废,可以选择流浪,十六岁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年纪。

可是他死了。

可是我却第一次对年幼者的死亡感到平淡。

他们说,肯定是我杀了他,一个鼻子敏锐的女孩重复说,肯定是我杀死了她!

“为什么?”

女孩什么也不说,她的鼻翼不断地紧张着。

“这个味道?”

女孩开始质疑,押树枝柴草的农民赤着脚踩在泥地上,从我的窗前次第行过。我说森林没了,我说戈壁滩,我甚至说地上的蜘蛛,毕竟它死后我从来不舍得将它的尸体抠出来扔在外面,它的内脏黄而青,没有红色的血,蚂蚁们围了上来,我让它们享受佛陀的恩赐,甚至我对蚂蚁说,蜘蛛的尸体就是佛陀的恩赐。

现在女孩掏出了烟,发给了那些朋友,她说这是解放牌香烟,她说这是很好的香烟,一根火柴点燃了四根香烟。她开始言归正传,一手放在胸前,好像在撑起她的胸部一样,一手将烟递在嘴里。她吃了糖,吐烟时,是烟草味和薄荷姜糖的味道。

“太臭了!所以是你杀死了他!”

他们如此一说,我便明白,我将他们引到了房子后面的荒地去,我指给他们看了那个咸菜缸,我说我在那里撒尿。

“喔,你在那里撒尿!”

他们走了,甩门甩得很重,我以为是雷,可是天外一片晴朗。

三根竹子支起的喇叭在发出令人振奋的声音。很多人说,竹子不安全,如果塌下来会造成损失,也有人说放在树上更不安全,树上有鸟巢,鸟屎总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砸在那里。后来,所有人一致决定,这棵树要砍,这棵树是有罪的,这棵树的罪足以引起一次会议。

我说,在姑娘责问我时,我就看着那些押树枝柴草的农民,他们走起来时,步伐轻快,虽然他们没有微笑,但我怀疑他们的微笑。

此前我也怀疑过那些人的微笑,于是我坐在这里,在夜里听风雨飘摇、叶落蛩声。

你走来时,我是很诧异的,在桥梁上你嚼着口香糖,然后抽起了烟,甚至望着从背后提起长裙迈着步子的姑娘。

“到南方去。”

你望着她就说了这一句话。

我收网时也恰恰看见。

我对你的愿望从不干预,我只是看着鲫鱼们躺在红色的脚盆里,你抽烟时,又望着它们,我说你的眼神不一样,你说,它们是你的,你看它们时才不一样呢!

那时我正又要想问:你是谁?

搓衣服的中年妇女咳嗽一声跌进了河里。她在河里沉没,我才想起来了蜘蛛,蜘蛛也是沉没,蜘蛛腹上的眼睛就像她在河中漂浮的头发。

“你为什么不救她?”

“我年纪大了,我不会水。”

“那你为什么不去呼喊?”

“现在这里没有人。”

那一刻,你咳嗽了,你说自己二十岁烟龄,你说在八零年以后一天一包烟,我望着你雪白的鬓角,我说我相信,我都相信。

你从未如此怅然看着河水,你说河水承载着生命,酝酿着生命。

你说你也鄙视我。

我说我不怕别人鄙视。

你说你开始可怜我了。

我说可怜是多余的。

你看着朝阳。

我说,你看的地方是西山。

所以我们都老了,我甚至忘记了河里的人是我的妻子,甚至忘记了她洗衣服对我的斥责,忘记了她脸上那些的沟壑,虽然她还不老,却因为一些无名的愤怒松弛了肌肤。我说在那些年代当中,所有人的皮肤都是土壤的颜色,她却愿意穿上黑色的衣裳。

——那时是一张美丽的脸庞,如今她的胸部严重下垂,面色也枯槁得厉害,这是抽烟抽的,那时候我把所有放在灶里烧光,卫生部的兄弟和我说她得的肺肺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就离开。我庆幸她得了肺癌,毕竟那些时代让她成为了一把被隐身人操控的钝刀;我也庆幸她坠河而死,毕竟那样会少受许多痛苦。

而在你身后那个提着裙子走过的女孩,我也贪婪地看着她,就像是怀念过去一样。

你问我,不对此感到惋惜吗?

我说,像我这样的人不值得惋惜吗?

我们双双沉默,乌鸦们从林间开始飞来,占据了那些脚盆,小鲫鱼们被一条条吃光,它们翽翽扇着翅膀,拍拍屁股就走人,谁都拦不住,脚盆里只能剩下透明的水,乌鸦的羽毛一片片洒在水上面。

你说,这一切怪我。

你说,如果不是倒入水,让它们鲜活起来,乌鸦怎么会将它们吃光。

我知道,这是你的一句玩笑话。

死的活的怎么会逃离得了蚕食,所以我怪乌鸦也没用,可是等有一天树上的乌鸦被蛇们吞食,我又怎么敢怪罪蛇,蛇在阴翳中能窥察猎物的一举一动。

你走了,走前最后的一句嘱咐是:让我待在那里,让我不要说话,让我像乌鸦一样,穿上黑色的衣服。

“你是谁?”

后来我问过很多人,他们不愿意透露姓名,他们从那条桥梁逃离,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说,这是一件不忠诚的事情,背井离乡,不辞千里,然而后来,他们没有乡愁,作起诗来十分生硬,索性在山谷呐喊宣泄,正因为如此,很多人在耕地时还在恨他们没有乡愁,没有血液。

这似乎都是谎言,因为我如今和乌鸦是孪生兄弟,只会聒噪,以及去捕一些幼嫩的鲫鱼,却说不出一句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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