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小嘟住院的第二天。
下班铃一响,我便背起背包,疾步走出公司,快速去车棚骑出自行车,赶往幼儿园去接哥哥。
路上,临时起意要给母亲和小嘟买些零食,于是目标明确,心无旁骛地择选好苹果和果冻,付了款,便跃上单车,继续向一百米左右的幼儿园驶去。然而就在幼儿园对面的马路上,又出现了那辆西瓜车,那是我经常买西瓜的摊位,于是无需多言,彼此默契地称重付钱,临行前,年轻的卖主硬是将半个哈密瓜强塞给我,说是自己买来吃,吃不完便送给我,我受宠若惊,执意付钱,对方更执意免费赠送,我只能连连道谢,跨上车的同时就一溜烟地骑到幼儿园,接到了哥哥,又急匆匆地赶往家里。
一到家,我便一边给小嘟熬瘦肉粥一边煮饭做菜,外加响应哥哥的各种呼唤各种需求,一首厨房的锅碗瓢盆噼里啪啦的协奏曲演奏完毕后,终于搞定一家五口人的饭菜,快速地用玻璃碗装好粥饭菜,放入专门用来带饭的手袋,并且用苹果和果冻充塞好多余的空档,拿自己的背包带上老妈提前叮嘱好要带的东西:嘟嘟的衣服裤子,药品,计算器,还有老妈的拖鞋,最后把西瓜、哈密瓜,及水果刀放进随手拿到的一个纸盒里面,在十二分专注及赶时间的前提下,我将一切迅速地打点好,一边催促哥哥换出门的鞋,一边在手机上叫滴滴快车。然而就在我即将踏出家门的那一刻,提瓜的纸盒从底部破开,一时间,西瓜和哈密瓜都摔落在地上,我听到自己在脑海里自骂了一声:你怎么总是这样粗心大意?然后没有任何停顿和犹疑,我立马用哥哥的书包将两种瓜收入囊中,立时提腿,背起背包,拎起两个布袋,一个书包,顺带一只手拖着哥哥就出门了,刚下楼,看到车已经在门口了,上车,落座,系上安全带后,我几乎瘫软在座位上,太赶太快太急,我实在需要喘一口气,尽管哥哥一直在旁要求我的注意力,我也只能处于半敷衍半休息的状态。
车很快就到了医院大门,想到很快就可以看到小嘟,很快就可以让老妈吃上滚热的饭菜,我所有的疲惫都抖落在车上,瞬间恢复元气,一路小跑一口气拉着孩子乘上了儿科住院部的电梯。
“叮当”一声,电梯应声而开,一走出电梯,我还在登记处刷刷地写探视人信息,就听到了小嘟的声音,抬头一看,他正从远处露着大门牙欢快地边笑边向我跑来,许是我的风尘仆仆,许是深谙探视人的急切心理,登记处的保安友善地提醒,只要写名字和电话,其他项由他来帮忙填写,我立刻充满感激地搁下笔,忙不迭地朝那个奔跑过来的小肉球冲去……啊,所有的劳累和自我催促,在这一刻都得到成倍的补偿和回报,世上哪有比这样的时刻更幸福了呢?
我心满意足地抱着小嘟,牵着哥哥,幸福地踏入病房,所有携带的东西都落入了母亲手中。
同病房的阿姨看到我来,客气地招呼,“这么早就来了啊!”“是啊,她下班早,还要弄这一堆子吃的赶来,真可怜啊!”母亲很怜悯女儿,可是左拥右抱的我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嗨,这有什么可怜的,我好着呢,玩一样!”我轻松地接话。
母亲开始吃饭。我做的菜是黄瓜炒蛋,金针菇炒香肠,都是图速度的菜色。“你真不会做事,也不会放点辣椒进去,这样怎么吃的进去?”她面有愠色,其实母亲嗜辣我早就考虑进去了,曾把昨晚做的辣椒炒干鱼块从冰箱拿出,可是来的时候太匆忙忘记带了。“哎,就图快了,真没考虑那么多,辣椒鱼是想给你带的,可惜忘记了!”我一边看娃一边解释,母亲低着头继续吃饭。两个孩子都嚷嚷着要吃饭,我于是拿一个分隔的玻璃碗给他俩一起喂饭。母亲吃着饭,发现我买了西瓜和哈密瓜,然而两种瓜都有点磕烂了,我事先带的水果刀也不翼而飞,许是纸袋破落的时候掉在地上没有注意到。“没有刀怎么吃?”母亲睥睨着我,我也有点生气了,“西瓜是切好的,可以吃,哈密瓜我待会去别的病房借水果刀!”我强压住自己的不耐烦,平静地接话。“人家谁带水果刀?买半个这么大的哈密瓜,真不会做事!”母亲不依不饶,“实在不行就我带回去算了!”我确实有点生气了,之前的好情绪全被影响了。“谁叫你买哈密瓜?我叫你买了吗?你为什么要买?”母亲提高分贝,盛气凌人地并且自觉理由充分地反诘,“我自己想买还不成吗?”初时,我被她的诘问愣住了,迟疑了一下,刻意叛逆地回复。我讶异于母亲的问题,那是一个频繁被讨好而惯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的心语,我瞬间看清了自己在母亲心目中讨好型的女儿形象,也看到了母亲极强的控制欲,她一切挑剔的潜台词都是:这件事情不符合我的期望,达不到我的要求,我就有理由生气!
“谁叫你买哈密瓜?上次你爸买了个哈密瓜摔坏了,我把他骂了个半死!”母亲忿忿地说,她的举例说明似乎在体现她对我的宽容。我没有说话,沉默地照看着在病床上蹦跳的两个孩子。
“你以为我待在这里做什么?我在这里受苦!”母亲继续用痛恨地口气埋怨,我明白她是指在医院照顾孩子。“一天到晚抱着孩子,这孩子本来就不该我带,我要回去!”“回去就回去!”我再也受不了了,什么都不想克制,只想不管不顾地吼回去,那一瞬间,我看到自己傍老无能的形象,“为什么给你上了大学,还要我帮忙照顾你的孩子,你怎么这么没用?”母亲没有说这样的话,可是我无数次听到了父母这样的心理暗示。“你都知道我很忙,急匆匆地赶来,做饭,买水果,就想你们舒服些,可是你左右挑剔,你到底要怎么样嘛?”我几乎有些哽咽了,我恨自己的无能,也讨厌母亲对我的挑剔,这种挑剔从小到大就一直是我成长的画外音,它们时时刻刻提醒我,我多么差劲,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即使我成家之后,离开他们的视线,排除他们的干扰,多方努力,偶尔见面也仍然得不到一句肯定,我真的习惯了,可是不代表我不会受伤。
同病房的阿姨用笑容来掩饰目睹这样争吵场面的尴尬,孩子们睁着大大的眼睛,有些惊恐地盯着我看,我顿时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多么脆弱不堪的自己,可是刚才我多么开心,多么幸福,生活的劳累并不能减去一分一毫我乐观积极的心态,然而母女间的龃龉却像一把尖刀一样剐人心肠,我不怕困境不怕生活的磨折,但是我怕被人挑剔被人嫌弃被人伤害,我并不是铁打的人。
母亲愤愤地去洗澡了,我一边心神不宁的消化这场争吵,一边给孩子喂饭。孩子们还是笑嘻嘻地玩耍,哥哥摆出得意的“飞毛腿”,我适时地鼓励赞赏,可是我的心不在那里,我的心在一地破碎的往事上面。
那些都是我极力讨好父母亲而不得认可的被刺伤的累累痕迹,它们在那里,等着我自己疗愈。
我以为离开父母,成家立业,我便可以重新开始,可以从那些“你不能”的阴影里面走出来,活出真实而不惧批判的自己。可是我还是太天真了,当我决心把小嘟交给母亲来扶养,那一刻就意味着允许她继续插足我的生活,继续对我的行为指指点点,横加评判,我没有退路。这些年来,脱离他们的视线左右,我确实对自己有了一些了解一些改变,可是他们却没有变,还是以之前的控制形象出现,他们提醒我继续扮演讨好者的形象,继续以前的相处模式。我看清了这一点,知道了其中的利害。
为什么多年后我的母亲仍会多次在我买了不如她意的东西时,反复义正辞严地咆哮“我没有叫你买,我叫你买了吗?”,当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反问时,我感到非常惶惑惊讶,她为什么会这么问?难道我没有自己的意志吗?我不可以自己做决定吗?
可是当我回顾过去,是的,以前的我确实是经常如此回复:因为你喜欢啊!母亲太了解我了,接下来她就可以锋利地反驳,“我不喜欢!你别给我买!”于是,我被噎在那里,母亲用一个简单的否定句完胜地碾碎了我想要让她满意的努力,再一次证明她自己的预言:你什么都做不好!
之前的我确实是没有个人意志的,我就是一个等在那里讨好母亲的女儿,一个木偶,可是现在,我变了,我甚至无法和母亲继续以前的相处模式,在一些紧要的关头我都做不到适当地对接,我们之间出现了落差,母亲一句话落了下来,我没有按之前的模式接招,这对母亲来说,是一种不适,对我来说却很自然。母亲习惯控制周围的一切,只有所有的事情都按照她的意志来发展进行,她才会满意,否则一件很小的事情都可能让她勃然大怒,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她那么容易生气。可是我难道不是吗?我在看清母亲的控制欲的同时,也看见了我自己身上的控制欲,在我的世界,我也在试图控制一切,如果孩子生病,太顽皮,霖不太操心家事,在我需要的时候他就得等在那里任我差遣仿佛他就只是一个傀儡……我突然感到歉意和惭愧,我多么像我的母亲,尽管我极力避开我所不赞赏的她的某些行为,可是我却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她另外的气息……我得防备,我得自省,我得努力。
在我带着孩子从病房外溜了一圈回来(母亲还没洗完澡),我已经恢复了内心的平静,变得淡然平和。让孩子们自己玩,我开始收拾碗筷,准备带回家。
同病房的另一个年轻妈妈抱着孩子在踱步,看到我在她旁边的杂物台上拾掇东西,她凑过来说,你真勤快啊!你要上班,要带哥哥上幼儿园,还要做家务,真的好勤快!我立马知道是母亲告诉她内情的,霎时我明白自己已经是一个透明的泡泡,我无奈地笑了笑说,“哪有什么勤快,不过是逼出来的!” 我想起我单身时的慵懒,如果不结婚,没孩子,我可能一直呆在那种有闲又有钱的状态里,现在的我,没钱没时间,可是我多么热爱这样的自己啊,比我半生至此的任何时候都更爱我自己现在的样子。面对生活的逼迫,我从来不怜悯自己,我看到自己从那个懒散没有恒心的女孩一步步地变成一个自律,勤快,努力,有思考力有梦想的妈妈,我多么欣喜若狂,尽管生活中哭的时候,累的时候,无奈的时候比任何时候都多,可是也是我比任何时候更懂得爱,懂得责任,懂得坚持——成长地更快的时期,我不怕劳累,不怕磨炼,不怕与生死无关的任何事情,我开始真正欣赏海明威笔下的倔强老人,我能懂得《Dream it posdible》中那个女孩对梦想路上的考验不屈不挠的决心,我想变成铮铮铁骨绝不示弱的女汉子。
我和母亲之间的争吵不过是生活所常有的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并不值得我痛哭流涕亦或自暴自弃,我依然能服帖好自己的心情,继续迎接生活的考验,勇敢向前行走,尽管前路很可能是荆棘丛生,穿行其中,我难免暴露自己的脆弱,但我接受它如其是。
人在处于顺境的时候,是完全可以将自己人性中的弱点像珍宝一样藏匿起来,不经考验,不受试探,也因此那样的美好的表象像星星一样迷惑人;可是人在逆境中,如果把自己人性中的弱点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样打开,被那些试探那些考验像魔鬼一样引领出来,肆无忌惮,不加节制,缺乏人本身的意志, 那也是极为可怕的人间地狱;倘若人勇于接受生活中炼狱般的挑战,哪怕不得不裸露出令自己本身憎恶的人性丑态,于此同时能挖掘出自己人性中更加光辉的优点,譬如坚强,譬如勇气,譬如坚持,那么又何必计较玫瑰花上的刺呢?
我在生活的磨炼中,像千千万万普通的河蚌一样,在接受生活的各种试炼中,依然不忘孕育珍珠,保有希冀,向阳而生,我清醒地看到自己不得已而显露的人格弱点,但我不耿耿于怀,因为我清楚自己要什么,于是走得坦然,行的端正。
在人流熙熙攘攘的尘世中,你如果看到一个在生活中左右挣扎的女人,她依旧笑得宛如沙漠中的玫瑰,你不要讶异,她确实是有一颗比玫瑰更美的心灵;你如果发现你和她的笑容有点相像,那么请热情地赞赏自己的笑容,因为再巨大的生活阴影,也能被那样的笑容所照亮。
我因为体验到人生实苦,不管如何选择,如何生活,那些苦都会如影随形;人生实乐,不管如何艰难,如何困苦,那些乐却仍会常伴左右,所以更懂得苦中作乐的意义。
探视病房的时间结束了,我于是在漆黑的夜里,领着孩子踏上归程。我想到在下公交车后,要走上一段没有路灯的小径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因为昨晚我就心惊胆战地走过,于是掏出手机给已经到家的霖打电话,希望他来接我们一程,然而电话铃声响了又响,号码拨了又拨,仍是无人接听,我开始有些生气了,经历了这样劳累挫败的一天,怒气像伺机喷薄的火山,随时都可能爆发,旋即我看见了母亲暴怒的形象,看到了自己身上的控制欲,我冷静地决心放手,不加控制,让我身边的人成为有个人意志的人,让我身边的事顺其自然,我选择臣服,选择接受,选择把手摊开。
我于是牵紧儿子的小手,在他一迭声的“妈妈,我累”的哭泣声中,一步一步走到家门口。在我转动大门钥匙的时候,霖开了门,探出头来,看到哭泣的孩子,立马过去牵他的手,我趁机快步走到二楼的家里,把东西一哗啦放在沙发上,换了鞋子,捧着餐桌上的一块西瓜吃起来。
“他怎么了?怎么一直在哭。”霖强拉着不肯上来的孩子进了家门,疑惑地问,“一下车,他就说累,不肯走路,我就拖着他走到家了。如此而已,我什么都没做。”我平静地回答他,继续吃我的西瓜, 嗯,这西瓜还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