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一开始,总是有同学抹着眼泪赶回家,参加长辈的丧礼。从那个时候我就深刻地体会到,我们一边长大,家里至亲的长辈就一点点老去,最后死去。后来有一天,一个同学的父亲因病去世,我内心既为她感到遗憾,又想到了自己的健康在世的父亲。直到父亲出事,我才后悔,如果我能早一点和父亲沟通,说一说同学的事,或许他会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
同样替你感到遗憾的是那句你在我身后说的:我和你一样。
再然后是上周在朋友圈看到,同学发的一条对父亲说的:希望父亲在那边安好,来世再做父亲的女儿。
愿所有失去爸爸的孩子,能够无所畏惧面对将来的生活,即使没有爸爸在身后遮风挡雨,一个人也要坚强。
故事有点长。
01.
上个月放暑假回到家,奶奶跟我说,那个二叔在河里电鱼,然后淹死了。
我内心怅然,难道几年前一个人的死还不足以让另外的人敲响警钟吗?
姑婆有6个儿子,三年前的时候,这六兄弟在关了闸的河水里找我爸。
2015年那个暑假,也就是大一下学期的那个暑假。
那个暑假,爸爸的兴趣爱好就是背着电瓶去河里电鱼,那个暑假我和表妹们吃到过很多次美味的小鱼。爸爸的工作是开长途客车,休息的时候他就喜欢跟着表兄弟去河里电鱼。
毫不夸张地说,他一半的生命都在开车。那年爸爸有点骄傲地提起,再有一年,他就有20年的驾龄了。等到来年,他想去长沙学习、培训,然后考个教练证,这样会轻松一些。当时年轻气盛,有人建议去考教练证,但是他没有听。现在后悔了,年纪越大,越想找份轻松的活。
02.
那时候家里刚建好新房子,暑假回到家我就住了进去。姑姑的孩子们放暑假也都住在我家玩。
出事前一天上午,爸爸还带了些小鱼回来,奶奶看见他齐腰以下的衣服裤子都湿透了,再一次叮嘱他不要再去“马古仔(电鱼)”,开完车回来就要好好休息。
中午邀请六叔过来吃午饭。我和奶奶一同做菜,奶奶做菜比较咸这件事依旧受到了爸爸的责怪:老人家吃这么咸干什么?对身体不好!
而我呢,因为没有注意听到六叔在问我话,被爸爸臭骂一顿。当我上了师范之后,爸爸和奶奶总会拿着“大学生”这样的字眼教训我,这次爸爸也不例外,“都一个大学生了……”我顿时也非常恼火,我才不是什么大学生!我读的就是一专科!16岁的我打心眼不觉得自己是大学生。
是的,一切再平常不过,平平常常的饭菜,平平常常地吵架拌嘴。
吃完饭后爸爸上楼修理电瓶机,因为那天爸爸摔过一跤,把电瓶也摔罢工了。
03.
我记得很清楚,第二天早上六点,大表妹敲响我房间的门,她说:“刚刚有人打电话过来,舅舅昨天晚上去河边,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急匆匆下楼询问奶奶情况,她已经准备好出门,眼里早就泛着泪光。我们要赶到邻村的河边。奶奶走路踉踉跄跄,带着哭腔在路上不停地说,完了完了,人肯定没了。
我一边骂奶奶乌鸦嘴,脑子里又一边闪现无数可能,或许爸爸只是累了,睡在岸边的草丛里也说不定。要是爸爸真的没了,那我也会坚强勇敢地生活下去。人还没见到呢,或许爸爸没事……
那几天是我非常痛苦的回忆,每每想起来,都忍不住流眼泪。我甚至强迫我自己不要回想那段回忆。那天还发生了一件大新闻,天津的爆炸事故,造成了许多人遇难。
奶奶到了河边就开始痛哭,不停喊着我爸的名字。她推我,“你喊啊!快点喊你爸爸回来,他会听见的,他听见就会回来的。”
后来经过几个人的陈述,大致情况是这样的:半夜12点左右,我爸已经洗漱好躺在床上,忽然一个电话打过来,是我六叔,他们约好晚上一起去河边电鱼。我妈刚洗完澡,见他要出去,也没问,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很喜欢过多干涉对方。他们的感情早就有裂缝。
到了乡下之后,我爸爸先是找到另外一个表兄弟问是否要跟他们一起去河边,但是被拒绝了,因为喝了点酒,就不去了。这个叔叔说,以前我爸爸从来都不下水,都是他背着我爸的电瓶弄到鱼之后,爸爸再把鱼提回家。
六叔说,期间爸爸有不舒服的情况出现,坐在岸边休息过。爸爸休息的时候他下水电鱼,后面等他回来的时候,爸爸已经不见了。
六叔说他找了一晚上,还给我们看他小腿上的被草割的血痕。
奶奶不停地哭闹,哭晕过去几次,人中都留下很深的指甲印。邻居几个婆婆闻讯赶过来,奶奶被送回家准备料理后事,我和妈妈继续在河边寻找。
报警,警察说没有打捞工具,没办法来。我气得想杀人。
六个叔叔伯伯联系人关了水闸,水小了之后开始下水找人。我在岸边看着他们不停扎进水里,游一会儿又冒出头来。
夏天天亮得早,太阳慢慢升起来,站在河边晒得慌,肚子也很饿。
在九点多的时候,终于在下游找到了爸爸,几个叔叔伯伯赶紧过去帮忙。我和六姨抱着他们的衣服急匆匆跑过去,阿姨问我妈妈的电话多少,赶紧叫她过来,爸爸找到了。我当时就愣住了,我根本不记得妈妈的电话,我只记得爸爸的电话号码。妈妈经常换手机号码,爸爸虽然两个号码,但是其中一个一直没换,我从小学记到现在还没换。
那是我记忆深刻的画面之一,爸爸被人抬手抬脚从水里捞了起来,我远远地看见爸爸整颗脑袋都是发白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能不能叫救护车?为什么不叫救护车?
人应该死了。
爸爸被安放到对岸的树荫下。
04.
我们在和时间奔跑,我们赶回家,家里已经来了很多亲戚,来的人身上都系上了麻绳,我也被分到一股,将之系在了短袖上。亲戚们叽叽喳喳安排着,我有些感动,一种强大的力量来自亲戚的团结互助。“身后有人”的安全感。
我们要去把爸爸接回来,但是因为意外死亡,所以不能从自家的村门口进去。这是愚昧的习俗,这是不可理喻不可违反的习俗。所以我们只能在河上把爸爸运回去。
弟弟是爸爸唯一的儿子,按理来说应该他带头去把爸爸接回来,但是他待在房间里不肯出来,还说出“他死了关我什么事”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我跟着几个亲戚再回去,开始一段短暂、心酸、刻骨铭心、撕心裂肺的征途。
我们先是从高高的山坡下到河岸,虽然关了闸,行走在流动的河水里依旧使我重心不稳,我很怕摔倒。
爸爸就是在这样凉凉的河水里,泡了好几个小时。
从这里,到自家村外头,也比想象中的远。婆婆带领我,嘱咐我一些规矩。我要赶在爸爸前头,一路跪拜,同时还要大声喊:爸爸走上路——
一个伯伯背着我过河,过河时才知道河这么宽。
到了岸上,看见爸爸正躺在有树叶铺垫的地上,几只苍蝇不停在他脸上打转、停留。见到爸爸的那一刹那,妈妈喊了一声爸爸的名字,随即哭了。
就算平日的各种冷战,毕竟当了十几年的夫妻,总归有感情在的。这一瞬间我忽然不知要感动还是遗憾。
平常电鱼时用的大轮胎,上面绑着一块板子,爸爸被抬到上头,身上用树枝树叶盖着。我就这样一路跪拜一路喊,不停要在赶爸爸前头喊,喊得我痛哭流涕,越发悲伤,还引得路过的老人见了都用一种怜悯的眼神注视。
走的路是田间的小路,狭窄到如同行走在仅容一人通过的独木桥上,旁边的杂草各式各样,有的带刺挂在裤腿上,有些杂草茂盛得挡住狭窄的小路,如果不小心,就容易一脚踩空,摔跤是其次,如果掉下一堆带刺的灌木丛里,那受的伤就不会轻了。不仅如此,有的路是挂在陡峭的山坡上。
那天我穿着一双小白鞋,经历过河水的浸泡、走泥路,变成一双小黄鞋。后来我放在家没洗,它干了之后又变成了微微泛黄的白鞋。除了这双鞋我再没有其他可以穿的鞋,就这样又穿到学校。一次在洗衣房洗鞋,刚把鞋子打湿之后,露出来它原本丑陋肮脏的颜色,又破又旧的样子引来旁边一个同学的目光。我硬着头皮洗下去,只要洗干净,它就会是漂亮的小白鞋……
旁边的同学走了之后,我停下了洗鞋的动作,拎起正在滴水的脏鞋,马上扔进了垃圾桶。我不想再看见它了。
05.
终于要到家了。爸爸从河里被人运上来,这时候有很多亲戚站在村外的帐篷底下等待。帐篷底下还有一副棺材,还没来得及上漆。
送爸爸回来之后,我发现我和妈妈晒得脸有些暗紫。
爸爸被安放在帐篷底下,在我看来,他就像是睡着了那样,和平常在床上躺着睡着没有什么两样啊,会不会下一秒就醒过来,然后诧异地看着各位为他忙碌的亲戚们呢?
爸爸的皮肤被太阳晒得滚烫,他的右手手腕处脱了一层皮,露出已经不会流血的红色的肉。爸爸的手脚弯曲着,人死了之后的身体会越来越僵硬,众亲戚叫我赶紧给爸爸按一按,不然不好入棺。忍不住眼泪,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按,爸爸你伸直啊……
只有在几岁那么小的时候牵过爸爸的手,之后就再也没有牵过。此时此刻牵住爸爸的手感慨万千。
弟弟被舅公推搡着过来,叫他过来和我一起按,起初他非常反抗,死活不肯过来。
我到现在都觉得弟弟是在害怕,他用他的叛逆掩饰他的害怕。
最后或许于心不忍,弟弟妥协了。
而家里人忙着找爸爸有没有买什么保险,最后翻遍了爸爸的东西,翻到一张。因为要等人过来拍照取证,还要等待一些我并不清楚的手续完成,所以爸爸暂时不能入棺,租了冰棺暂时将爸爸放进去。
等到下午,姑姑姑丈以及爷爷也从广东赶回来了。爷爷驼着背,老泪纵横,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地赶到爸爸身边。他们俯到冰棺上撕心裂肺地哭着。
爷爷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耳朵越加耳背,就算在他耳边大声说话有时都听不清在说什么。
奶奶就更不用说,从这头哭到那头,还要嘱咐别人张罗饭菜供吊唁的人填饱肚子。
06.
爸爸就在村外头停了两天,第二天终于进了棺材,第三天上午才下葬。第二天的晚上,就请人过来哭丧、唱歌,“热闹热闹”。我当时很痛恨那个中年女人,哭得比谁都大声,拿着话筒哭,声音如同炸雷。至亲的家人跟这个中年女人后面哭,其余亲属在外圈走。话筒上被喷溅了哭出来的口水,这女人一个接一个把话筒凑在别人嘴边,让哭声通过话筒、音响传出来,哭得越大声越好。我渐渐哭得眼泪都干了,泪水暂停住的时候,她把话筒凑到我嘴唇上,我嫌弃地扭过头猛擦了一把嘴唇沾上的金属腥味的口水。
除了直系血亲之外的人,他们哭,我觉得虚伪;他们不流泪,我觉得他们冷漠无情。总之,我恨透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家里人各种打击。
07.
家里欠下的债,加上父亲突然去世,只好极力缩小各项开支,城里租的房退租,弟弟只能转学到乡下中学读书。
爷爷本来就耳背,在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之后,耳朵更加听不见,为了多争取些补贴,如今已经申请到了听力残疾证。
弟弟并没有安分地在乡下念书,才上了几天学就开始逃课,他不喜欢那,他想回到原来的中学。
那时候开学的开学,外出打工的打工,家里只剩下奶奶和弟弟两个人。奶奶为他操碎了心,替他转学的事情跑断了腿。弟弟如愿回到原来的学校之后,并没有好好读书,又因为逃学,最后演变成辍学。
奶奶打电话常常跟我诉苦,弟弟好几天不吃饭,就躺在沙发上玩手机,脾气很暴躁还砸烂很多东西。
我一度认为他该去看看心理医生,脾气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让人受宠若惊,坏的时候令人心惊胆战。他是家里最不让人省心的孩子。
后来,好说歹说,一番波折,他终于出门去广东进厂打工,姑姑和姑丈没少为他操心,在姑姑家待了几个月才正式找到稳定的工作。但他的脾气依然让人难以捉摸,不接家人的电话,甚至把我从他的微信和QQ列表删除。
15年暑假开学前,我问妈妈,我还可以学钢琴吗,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知道。
等到真正开学要交钱的时候,她借了钱转到我银行卡上。至今已经学了三年了。
自从爸爸刚去世之后,姑姑和姑丈在开学前给我塞很多生活费。我从里面拿了一笔钱出来,和同学报了一个价钱很实惠的爵士舞班。
我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片刻安定,那段日子,觉得不能跳舞就会死掉,跳舞是唯一使自己得以发泄的出口。
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不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