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我二奶奶生病住院了,肿瘤科。是的你没看错,是我二奶奶住院了,不是我爷爷住院了,我爷爷已经离世。想写写爷爷一直迟迟没有动笔,是因为这个话题太沉重了,在我心里一直埋着。二奶奶的生病是个加速器,让我觉得我要赶紧写出来,我能等,那些已经病危却还在医院用机器维持呼吸的人们等不了,希望有心的人能有所思考。
二奶奶以前身体很好,虽然有哮喘,走路走不快,但是在同龄人中,身体依然算硬朗的,七十多岁的人,还能每天钻到厨房里给儿孙做各种好吃的,出去玩带她登长城也没有一点问题。
她这次病的太突然了,肺部有积液,身上插了根管子,每天都要把积液从身体里抽出来,否则她就心口憋得难受,呼吸喘不上气。
我第一次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医生正在给她身上插管子,家属不让进。门是半掩着的,我站在门口向里张望,二奶奶全程都很配合医生,一声痛都没喊。医生出来后我进去看她,她知道我来了,轻声喊着我的名字,我过去拉着她的手,跟她说笑,不过她话已经没有以前多了,基本上全程都是我在旁边自嗨,活跃气氛逗她开心。
去医院看她的那天中午我才接到电话知道她住院了,然而我第二天又要去上海,从医院回来就急急忙忙收拾行李。去机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坐在大巴上,靠窗的位置,终究还是没忍住,别过头望着外面的一片黑哭了。
因为我今天看她的时候,眼睛已经无神了,直愣愣的,像是在发呆,很空洞。
我高三的时候借住在他们家,都是二爷二奶奶照顾我。每天他们都会等我下晚自习,我回去一边洗漱一边和他们聊天,吐槽老师吐槽考试,一直到我洗漱完毕坐在桌子跟前准备学习了,他们才去睡觉。
那个时候二奶奶的笑声尤其让我印象深刻,“克克克”的,和西游记里孙悟空抓耳挠腮的笑声一样。
对比越明显就越让人心痛。
心里挂念二奶奶,在上海没多待就赶回家,再见她的时候,她又是另一副模样了。
眼神还是一样的呆滞,但是现在力气也没了,说话都没有声音。
我妈从医院照顾二奶奶回来说,二奶奶给二爷爷说,“你杀了我吧。”
她不想住院,想回家。
二
其实我每次去看二奶奶,走到大楼门口的时候,心里都会不舒服。说真的,我怕去那个地方。
我怕去医院,更怕去那个急诊楼。前年暑假,我爷爷就是在同样的一栋楼里遭受了一天半的折磨后离开的。
爷爷英明一世,是德高望重的老爷子,我根本就不会想到最后他会糊涂到干出那样的事情。
那天半夜的时候我妈到我卧室把我叫醒,说爷爷突然不舒服,三个儿子现在就集合送他去医院,让我一个人在家待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爷爷病情严重了,我没当回事,以为是支气管炎或者哮喘又犯了,没什么大碍。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医院,爷爷在床上瘦小的像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孩,一直微微张着嘴,虚弱的喊着要水。
从病房出来,我就觉得蹊跷,这次爷爷犯病看起来跟以往不一样,从来没见他虚弱成这样。
我问家里人,爷爷到底怎么回事。家里人都告诉我还是老毛病。我还是觉得不对,既然是老毛病,为什么不能给他喝水。
我冲到值班医生的办公室,态度很好的问医生爷爷的病情。
医生像看一个怪人一样的眼神看着我:“你搞错了吧,你去问问你们家里人他到底什么病。”
我在病房外面问我爸到底怎么回事,我爸刚开始还是不承认,想把我糊弄过去。
我坚持,他拗不过,他说:“我说了你可要坚持住。”
说完这句话我爸五官拧在一起,在我面前“哇”的一声哭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在他女儿面前哭了。
我当时特别着急,只是催他快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爸说,爷爷晚上喝药自杀。
顿时五雷轰顶。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今天看起来那么虚弱,整个人在床上缩成瘦瘦小小的一团,皮包骨头,清晰可见。
我爸一边哭一边说,他喝了药以后,奶奶发现及时,就给三个儿子打了电话,送到医院来就开始洗胃,医生不让给爷爷喝水。
我回到爷爷床边,拉着他的手安抚他,他一直张着口要喝水,没办法就只能拿棉签沾一点水点在嘴唇上。过了一会护士过来了,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护士过来做了什么,只记得不管她是插尿管还是抽血,爷爷都在喊着什么。
那个时候爷爷意识很清醒,但是他嗓子因为农药的侵蚀已经哑了,说不出话,只能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痛苦地呻吟。护士给他做检查的时候,他声音很大地呻吟了一下,吐字不清但是我听得很真切,他喊的是“疼”。
我真的受不了我爷爷一把年纪了喊“疼”,他以前住院的时候护士来抽血,有我半个小臂粗的针管扎进去他都没喊过疼。
一个从来不喊疼的人喊疼了,那一定是他真的坚强不下去了。
我一下爆发了。
我站在爷爷床前用身体护着他不让别人靠近,尖叫着“谁都别碰我爷爷。”
当时场面很混乱,家里人都在哭,拉也拉不走我。
后来医生把家属叫出去,说爷爷现在这个情况只能进ICU,医生要切开什么什么东西全力抢救他,但是ICU很贵,一天都要花多少多少钱之类的。
爷爷三个儿子都同意,说花多少钱都没问题,只要尽全力抢救他。
我也站在旁边听着,只有我一个人说“不”。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我爷爷进重症监护室的,我知道在ICU病人家属是不能进的。
想想一个老人,在疼痛变得特别敏感的时候,在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离死去不远的时候,他的周围围绕的是一群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陌生人,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没有一个儿女在身边,除了深深的恐惧,他还能得到什么。
一想到爷爷很可能在最后心跳停止的时候,我都见不上他最后一面,我就愈发坚决。
“我绝对不同意送爷爷进去。”
一家子大人都瞪着我,每个人都在指责我。
“你怎么能这样?”
“不行,要救。”
……
这些大人,都清楚爷爷做了什么,也都心知肚明他活不久了,却还是满脑子只想着让爷爷“不死”。
在他们看来,“不死”就是“生”,“生”即是“活”,殊不知“生”与“活”千差万别。
“求生求生”,生是最基本的渴望;“生活生活”,生之后才是活,决定不了出生,总能决定如何活着。
我在走廊里对着家人咆哮,“你们心里都有结果了,离开我们只是早晚的事。”
最终,在我的一再坚持下,爷爷出院了。我先坐车回家给爷爷收拾床铺,其余人办理出院手续、带爷爷回家。
大妈大爸说,抱着爷爷走出急诊大楼时,外面天好亮,爷爷一出来,眼睛也睁开了,拼着最后的力气看天空、看街道、看树木,他们说爷爷那会就知道了他们要带他回家了,都能感觉得到他眼里在放光。
我在家等爷爷回来,载着爷爷的车一到小区门口,我就跑出去接爷爷,我往外跑,看见了大爸抱着爷爷往家跑,我们两个都一边跑一边哭。
爷爷应该是在车刚进小区门的时候,咽气的。
还记得爷爷躺在他的小床上,那张我和我姐、我弟弟都在上面嬉笑打闹过得小床,我拼了命地喊:
“爷爷你睁开眼睛啊。”
“爷爷你回家了。”
“爷爷你睁开眼看看啊。”
我在床边又哭又闹,双脚不停跺地,像一个耍赖的小孩。
三
我妈一直到现在说起爷爷的离世都认为这是爷爷这辈子干的最糊涂的一件事。
“老了老了,怎么做这种傻事呢?”
爷爷用喝药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的确太惨烈了。爷爷肺上一直有问题,哮喘、肺纤维钙化,都让他越来越喘不上气,走几步路就要歇一阵。那个暑假我每天都会去爷爷奶奶家陪他们,有时候是早上去,有时候是晚上去,陪他们在家附近的一个小广场转转,我拿着小板凳,爷爷拄着拐杖,奶奶跟在后面。
走几步路爷爷就喘的厉害,我提议用家里的轮椅推着他出去逛,爷爷就让我推过两三次,剩下的时候都是自己硬撑着走。
我知道爷爷要面子,他年轻的时候是单位里的一把手,意气风发,当然他也吃苦耐劳,同事都服他。现在老了,走不动路了,他怕人看见他坐轮椅了。
坐轮椅这件事在爷爷看来,无异于向往日的朋友们宣布:我是真的老了。
加之那个时候,家里人之间有一点矛盾,大爸和幺爸家有矛盾,爷爷和幺爸家住在一起,爷爷奶奶由于生活方式等问题又和幺爸一家有矛盾,那个时候家里的气氛很诡异,大家表面没人提出来说,但是心里都能感受到一点不寻常。
我有时候在想,是他们,这些我很在意的人,逼走了我的爷爷。
我会在另一篇文章里聊聊家务事,有些坑,希望不要有人再去跳了。
四
准备后事那几天,我一直很自责,每天晚上都写信给爷爷,然后带去殡仪馆烧掉。
我觉得很对不起爷爷,如果我早一点去医院,早一点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就能早一点带爷爷回家,他就不用在医院受那么多疼,他就能在家里儿孙围绕着死去。
我到现在都觉得,坚决带爷爷回家,是我十八年来,做的最正确的事。
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当时继续让爷爷接受治疗会怎么样,他也许会多陪我们几天,同时也在病房里哀鸣上几天。
人们已经习惯了对一个行将就木并饱受病痛折磨的老人施加各种医疗手段,你们以为你们在救命,其实你们只是一厢情愿地延长老人苟延残喘的生命,以此从心底上得到最大的宽慰,通常,国人把这种行为称之为“尽孝”。
“何为孝”这个命题太大,给钱、出力,只能说明对于父母你有所为,而“有所为”却不等于“尽孝”,我以为的尽孝,就是让父母顺心如意。
他们觉得城里拘束想在乡下待着就不要强迫他们搬进城里;他们觉得西餐厅的牛排又贵又咬不动,就给他们点一份爱吃的炸酱面;他们觉得退休了跳跳广场舞很悠然自得,就不要硬拉他们去健身房练瑜伽。
甚至是他们一脚踏入死亡却想要放弃治疗回家的时候,你也不能说不。
你可以带父母体验,但是你不能替父母选择。反之亦然。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全力以赴的救治固然是善事,但对于当事人来说,未必是好事。
我不是倡导人有病不治,回家等死;我说的这一切都有个前提,那就是病人家属医生都知道99%的可能性是抢救无效,痛不欲生万箭穿身的时候,活着的一分一秒都是凌迟。
有一个概念叫做“绿色生命进程”,而多数人的寿命则没有反映这一进程的内涵,因为真正衡量人类寿命进程的标准应该是人们在健康生活的岁月,即人们的身心没有出现残障情况。
单纯寿命的增加而非生命质量的提高是没有价值的,健康寿命比寿命更重要。
这让我想到安乐死。
关于安乐死的立法、监管,我无能为力,因为无解。
我想过很久很久,要如何判定病人是自发自愿的想实施安乐死?病人家属是否有因为财产纠纷而胁迫病人的嫌疑?有些老人,明明自己的病还没有到无药可医的地步,却因为儿孙对他们久病不起产生的不耐烦、恶语相向甚至是不再赡养老人等行为才让他们心灰意冷、一心求死。
再讲个跟安乐死有关的故事,有个叔叔,在国内某二线城市做生意,在他小时候他爸爸是某位很有权势的人的秘书,最后被送进监狱待了十五年。你以为他是受贿?他爸爸很干净,但是他杀了个人。
这个人,就是他妈妈。
他父母感情特别好,但是他妈妈后来精神上不太正常了,每天胡言乱语,疯疯癫癫,把自己弄得像个街边的叫花子。无奈之下把妈妈送进医院治疗,治疗期间,妈妈犯病的时候就靠人按住打镇静剂,正常的时候看到自己现在憔悴又疯魔的样子又以泪洗面,给爸爸说了好几次不想活了。
爸爸看不下去了,他接受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每天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加上妈妈又跟他念叨了好多次,终于,他在一个晚上帮妈妈解脱了。
至于怎么解脱的,叔叔没有细说,我也没好细问,反正后来这件事被人抓住揭发了,他爸爸就被送进了监狱。
故事讲到这里,我抬头很认真地跟我妈说,“我只希望我老的时候,安乐死已经在中国合法化了。”
我妈瞪了我一眼,说我在说瓜话。(就是说胡话、傻话的意思)
我知道安乐死这个问题很棘手,不是一篇文章、一个、两个人就能解决的,我只是希望,当你们与至亲至爱道别的时候,能多一个选项,比如,道别在家中。
(最后,给大家放上一个BBC的小短片链接,讲述了一位英国大叔安乐死的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