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爷爷100岁的祭日,爸爸昨日就特意打电话来告知我,不必特意赶回,但心里一定要惦念的。我和姐对着视频中一桌子饭菜,鞠躬作揖,假装爷爷的遗像就在面前。
我对爷爷的感情比较复杂。我知道他是一位慈爱、温和的老人,心里疼着他的儿子和孙辈们,但大概是从小和爷爷相处不多,且大家族关系较复杂,我在童年时期对大人们的事总是一知半解的缘故,所以总感觉和爷爷亲近不起来。直至今日,爷爷早已驾鹤西去,我的心却还是和爷爷保持一定程度的陌生距离。
但不可否认,爷爷是给我人生带来深远影响的的重要人物。他是一个伟大的教育家,他和奶奶教育了5个在村里有口皆碑好儿子。
中国近代史,有过悲惨至暗的时期。战乱频繁、内忧外患、民不聊生,而我的爷爷,就出生在那个时期。他本是大地主人家的儿子,颇为富裕,自然而然和大地主家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奶奶结为连理。然而很快,他的“大家业”便败落下来,失去很多田地。奶奶只是跟我说过:“你爷爷老实,守不住财。”我后来在想,在那个年代,地主们的最大冲击或许是成分罢。
爷爷守不住财,奶奶说爷爷老实,不善与人争,总是先想到别人的难处,除了努力做工份换得填不饱肚子的粮食糊口,未曾在几两破银上下过功夫。但是爷爷即便曾经的“成分高”,也未曾听说被“批斗”过。我在想这与爷平常的为人有关,他勤劳敦厚、热心善良、不与人争,谁都不想去批判这么一个老实人的。
在他的影响下,他的儿子们也拥有极好的品性。我的八伯伯,现在常常懊悔不已:他遗憾没有能力把我爸爸供出来呀。爸爸高考那年,刚好恢复外语,而他们的老师也是只会说个“hei chi”(黑痣)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更别说赶鸭子上架的考生了。在那个油印卷子都要卡着的年代,爸爸高考落榜了。他好遗憾呀,他好热爱读书呀,他也想通过知识改变命运。但是同年,他那学习优秀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考上了初中。要钱呀,读书都要钱呀,哪里来30元的复读费呀?贫瘠的家庭让我的爷爷奶奶、我的伯伯们一筹莫展,两个优秀的孩子,任何一个,都不想放弃呀!爸爸看着考上初中欣喜若狂的弟弟,看着他眼睛里那炽热而坚定的光,他做好了决定:放弃复读,把机会留给弟弟。
我的爷爷,他是付出的人,不争的人。他的孩子也是,在唯一的出路面前,毫不犹豫地把改变命运的机会给自己的同胞。我的叔叔也不负众望,考上了大学,成为了一名公务员。现在,他经常感怀那段时光,经常说起哥哥们对他的付出,说着便哽咽了。于是,心怀感恩的他,一直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现在的哥哥,唯恐自己付出的不够。
我的爷爷,他教育出了感恩、谦让、仁爱的儿子。
他的儿子们也是极其孝顺的。奶奶说,我的伯伯和爸爸从小就孝顺听话,唯独小叔叔最叛逆,经常打架斗殴,没少让他们操心。然而,小叔叔做完坏事回来,少不了一顿打的。奶奶瞪着眼,踉踉跄跄就要去拿挂在粮仓上的兰竹丫子。小叔叔见状,赶忙跑过去扶住奶奶,生怕她摔倒,嬉皮笑脸地说:“娘老子,您要打就打,别摔了,我自己去拿就行!”接着,迅速取下兰竹丫子,自觉趴在地上,翘起屁股等我奶奶打个够。奶奶是有原则的,做错事就要得到惩罚,哪怕你说再花言巧语也没用。一下、两下、三下……那兰竹丫子狠狠地抽在我叔叔的身上,光听那“啪啪”声,就能让邻居家的小孩心惊肉跳。我爷爷呢,此时只管去干他的活,不说不问,也不干预。
奶奶说,在教育孩子这件事情上,爷爷和奶奶从未讨论过(我想那个时代的人忙于饱腹,也不会像现在的家长这般关注孩子,并去不断学习、探讨教育问题。),但是他们总是相当有默契。别人眼里的“混世魔王”,在爷爷奶奶面前,也是难得的孝子。小叔叔长大后,对爷爷奶奶的细腻关照丝毫不少于哥哥,爷爷奶奶过世,他哭得最厉害,声嘶力竭、悲痛得不能自已。
村上的老人都说爷爷奶奶有福气,没有闺女,生了5个儿子,却个个这么孝顺,比闺女还细致周到。爸爸说,他们之所以孝顺,全是看样学样,爷爷奶奶并未曾教他们什么,但是爷爷奶奶是如何孝顺太公太婆的,他全看到了眼里,印在了心里。“孝顺”就变成了血液,在骨子里流淌。
说到这里,我早已眼眶湿润。或许,斑驳的童年让我记不起太多与爷爷有关的温馨的画面。但突然一个清晰的影子在我脑海里划过,那是放学回家的路上,爷爷把蹲坐在草地上的我背起,一步一步地、颤颤巍巍地背回家,他走得很慢,慢得我可以记清楚家门口小花的姿态;他的背似乎很瘦削,瘦削得没肉一般,又似乎很宽广,宽广得我以为他还背住了我头顶上面的天……这幅画面打开了我的记忆,我剥开埋怨、计较的门,我剥开我狭小的心,终于看清楚了好几幅温暖的画面。我想我曾经也一定是被爷爷疼爱过的孙女。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悲,亲人已逝,叹,物是人非。爸爸和伯伯叔叔们时常感怀悼念,遗憾悲痛,捶胸顿足。
爷爷去了,如同那支飞走的黄鹤,再不复返。但我是爷爷的血脉,我将永记爷爷无言的教诲,将他的精神品质传承下去,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