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去哪里的失败者(四)

我打算好了,大学这几年,好好赚钱,好好学习。然后到苏州找份工作,娶个性格平和长相平凡的女孩,生个宝贝,但用不着把母亲接过来住了,这可以省却很多婆媳之间相处的麻烦,你看,我母亲想得多周到。我会像《美丽人生》里的圭多一样对待我的妻儿,对了,我不能这样说,因为最后圭多被冲锋枪打成了筛子。

一切顺利,大四年末,我签了苏州的一所四星级高中,他们问我要不要把不用的东西让他们一起带走,他们有车,我觉得他们太好了,就把上百本的书连同一些杂物都交给了他们。他们说还要我的教师资格证,原件,说新教师定职称定工资上户口要用。我一听工资,就没有问复印件可不可以,因为我一方面喜欢那个歪着虎丘塔的苏州,喜欢一辈子做个寡淡安静的语文老师,但不可否认,我这几年为了钱,活得缺少了一些东西,当然这些东西我如果想要,哪怕我是一无所有,长相有点像生病时候的拿破仑,我也可以得到,这也是大学的神圣之处。

我是8月20号去的学校。那所高中,在和无锡交界的农村,而不是那位副校长说的在郊区,离观前街离圆融广场很近,但确实是一所四星级高中。这学校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早上六点多上早自习,白天上10节课,晚自习每班学生一同享受20根灯管的辐射,老师在班级值班,上到10点。

学校80多年前是一座庙,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学校,校名几经变化,就变成了江苏省开头的了。所以,我很喜欢这所学校,因为年代够长,你可以在校园里随便就可以看到摆老资格黑着脸看你的大树,就连那葛藤,也粗得像茶缸,所以浓荫蔽地,清凉幽深得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更不用说边边角角人迹罕至的荒地,草木摇滚,鸟雀轰鸣,如果我上了班,那它们都是我的了。出了校门,顺着春光路往西第一个红绿灯往右拐,顺着华阳路一直往前走,就是开阔的田野。田野里有村子,房子向路都刷上了白色,烈阳下,粉墙黛瓦,被翡翠似的稻田崇拜着,甚至比电视里的宣传片都透明,好看。我知道生活不易,即使我心如止水,所以,在我“向晚意不适”的时候,这里最适合我像阮嗣宗又哭又啸了。

但这么好的一个地方,同我一起来的那个东北师大的,跟我逛了一圈,晚上在教师宿舍跟隔壁的老师谈了一会,第二天就跟我说这不是人待的地方,说被骗了,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要证件,因为学校我们俩一来就收了我们的身份证学位证毕业证,理由还是教育局要。我说这里很好呀,还有教师宿舍,两人一间,以后还可以一人一间,几乎不要钱,这么好的地方,在央视一套打天气预报的广告也找不到的呀。他一脸吃惊地看着我,好像看着一个人吃屎一样,他不明白,就像我不明白他的干活一样。他冷笑着,说我要求太低了,估计他心里在骂我是傻逼。于是他一个人去找学校,我觉得他真是疯了,就像看到林平之不珍惜岳灵珊,倪震不珍惜周慧敏,一个农夫一锄头把地里一千年前的唐三彩砸烂痛骂它伤了他的锄头,一个收废品的拿一幅破破烂烂的董其昌的画引炉子烧开水,那个有田有黄狗做小吏的李斯,本可以和儿子经常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却去跟什么荀子学习帝王术最后被腰斩。

我无法想象,对一个老师来说,这么个古庙一样的学校不选,那天下还有死得其所的地方吗?你说,如果让林和靖和王元章他们离开有梅的小院,他们会干吗?

其实,人各有志,我和他就是点着头但还是大惊小怪。他回来后,说学校不给他证件,因为已经签了合同,如果要走,就是违约,要交罚金才能给。他吐了口痰,就在白白的地砖上,说去他妈的,不给老子,老子弄死他们。我想,这个地方我是要住的呀。但我说要不就将就将就吧。他说待在这里,他的人生就他妈的毁了。骂着骂着,他好像被自己的话给弄凄凉了,立刻闭了嘴,收拾东西,完了后,拉着箱子,提着袋子,说兄弟,保重,我走了。那份惊恐慌张,斩钉截铁,就像要逃离纳粹的毒气室一样。

当时已经十一点多了,阳光就像热油绽在身上一样,我想跟他拥抱一下,但他两手都有东西,于是我跟他哽咽着说我会想他的。天啦,我竟然人设成这样子,把场面搞得深情似海,但我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这二十几年来,就他妈的老是在告别呢。更失败的是,我竟然还没学会如何得体地告别,因为我总是忍不住要流泪,你看,和这个东北师大的,只相处了两天一夜,我他妈的就成这个鸟样了。

他看了看双手,放下箱子袋子,跟我拥抱了一下,说他还会回来要东西的,到时再见。我问他去哪,他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扬长而去。

开学后,我白天备课上课批改作业,晚上读书写作,周末做了攻略乘着公交地铁带着水杯四处漫游,日子过得那叫什么?对了,叫一切静好。

过了一个月,学校通知我去体检,说新上岗教师都要参加的,好定我的职称然后发工资——又来这一套,虽然我相信都是真的。我就去区人民医院体检,做B超的时候,我特意让医生多看看我的胃部,因为大学四年我忘了去体检了——我妈死了,没人烦我了。他随意地照了一下,突然就停住了,愣了一下,又对着我的胃部照,反复地照,声音有点像政委布置任务的腔调,问我胃部有什么感觉,我说没有呀,有问题吗,语气随意,好像在说你吃过了吗一样。但心里,我立刻知道了。但我的心没有往下沉,没有呼天抢地,没有涕泗横流,我只是觉得,如果学校能够下个月通知我体检就好了。因为,前一天,我们办公室的热心大姐帮我介绍了一个女孩,是幼儿园的代课老师,本地的,父母都是下苦的人,看手机里的相片,女孩面容安静,就是我喜欢的那个样子。我跟大姐说要不安排这个周末见见吧。为此,我还打算体检完了顺便去繁花中心买点像样的衣服——我这些年,连个恋爱都没谈过。

医生说没什么,你跟我来。他让旁边的另一个医生继续,然后带着我左拐右拐,到了住院大楼,上八楼的肿瘤科,跟一个医生打了招呼,说再检查看看,就走了。

检查结果,他们不说我也知道。学校知道我的情况后,让我住院,说不要担心钱的事,我教的两个班学生还捐了款,不久,全校师生都捐了。我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然后就出院了。以前经常看知乎上一些化疗的段子,觉得触目惊心,很是为当事人揪心。现在自己身处其中,觉得以前的看法是多么地肤浅,因为,痛苦不是在化疗放疗,而是化疗放疗后,你依然没有未来。我去学校宿舍取了东西,那时大家都在上班,没有碰到谁。我到汽车北站买了票,直接去了盐城老家。那时房子前一家走了,还没有人租,我就住下了。知乎上说,胃癌有的没什么感觉,有的消化不良,吃不下东西,而我的胃属于懂事的,一直自作自受,不麻烦我。而现在,知乎上说,我即使化疗放疗过程中万事如意,也至多是一到两年的命。我给学校打了电话,表达了谢意。把存折上的钱都给了我外婆,虽然她陪着我几乎哭瞎了眼,哭坏了脑袋,一直说不要。然后,我就写了一点东西。

写东西这件事,正如病前我想每天教学之余都要在校园里徜徉一样,但来不及了,我的挚爱,我只能聊表心意了。

其实对于死亡,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我早就做好了准备。这就像看了天气预报,知道第二天要下雨一样。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有一个地方哭了,这很有助于癌细胞的扩散,但不重要了。我对于我的一生,是这样想的:我有这么好的父母,所以我得到了满满的亲情和家庭温暖;我游遍了我能找到的山山水水,看遍了我能触及到的最喜欢的作品;我靠自己的努力,一路优秀,如父母泉下有知,也会为我骄傲,我也为自己骄傲——为自己骄傲,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事;当村上的人谈到我们家的时候,他们大部分会竖大拇指的;我虽然只活了二十三年,但我这二十三年跌宕起伏,人间的辛酸苦辣,我也到底尝到了;最重要的,我活在过程里,任何人都不能以结果来评价我,只有我自己,明白无论有什么鬼魅来诱惑我牵绊我,我都微笑着,赶自己的路,可以说,我活得纯粹,明亮,我行我素,如果天假人寿,我可能也会变得油腻,苟且,麻木,势利,目光涣散,惴惴不安,甚至变成一个怯懦猥琐以丑为美的恶棍,但至少,现在我死了,这些可鄙的词只能干着急了。

现在,我命若游丝,我已经不能去看看那个已经有两个孩子的桑婉情了。幸好,三毛子经常来看我,还跟我说我死了他就把我的骨灰盒放在他床头,这样他就永远可以跟我一起玩了。听了他的笑话,我吐着血说三毛子,你他妈能不能不这么搞笑,说着,我吐了一大口血浆——我估计血都差不多吐完了。我让他帮我倒点开水,他说这样烫,就凑着水龙头,又放了一些自来水在里面。他把水杯放在我的床头,说他要上班了,晚上再来。我说你他妈没长眼睛呀,现在就是晚上呀。他说天上太阳这么大,别想蒙他。说着,他就哗地拉开门,惊得在堂屋里的外婆一迭声骂死三毛子。他走出去,头顶一轮满月,喘着粗气,脚踏得院子直叫,像散兵游勇在阅兵,走了。外婆睁着好像要烂掉的眼,帮我擦了一下嘴巴,又要干哭,我示意我要睡了。

半夜,月光很好,我多想背背张若虚和张九龄他们的诗呀,但我的嘴角现在只能表达幸福了。

我四周望了望,觉得满意了,就把我写的发在这里,待一会,我就去和亲人们见面了——死亡并不难,你看,我现在有一满瓶安眠药,还有一杯温度刚好的水,但我就要拖这么久,拖到这个一切刚刚好的日子。

啊,窗外的这一轮秋月,多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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