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明白死亡是怎么一回事。
血肉之躯,音容笑貌,竟全都是虚空。
到临死的前两三日,阿爹仍然耳聪目明。隔了两间房三道门的麻将声,嫌吵。讨厌开灯,昏黄夜色里准确辨识出走到床前的是哪一个前来探望的亲友。
但是肉体在不可避免地腐朽。腿早就肿着,喘气急促,不知道饿。背上几处疮,皮肤开始溃烂。
咽气之后第一件事,是把蚊帐飞快地掀走。我想那一定是为了让灵魂自在而顺利地飞升。
天黑下来。
和尚们开始做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合声唱经,缠绵悠长,全然不知唱的是些什么,只见领头的大和尚在翻一本经书。一条白灵幡,上书“西方指引”,一篇祝词覆盖在冰棺之上,写明某时某地某人,请土地神明护佑一路通行无碍。
长明的油灯忽闪忽闪,全家老小在灵幡指引下执香绕灵,一圈又一圈。
我拿出《地藏经》。老叶告诉我,弥留之前念诵《地藏经》,能祝灵魂安详,飞享极乐。我仔细打印出来,想着在床前念诵——终于可以念诵了,在棺木之前。
地狱何在?
三海之内,是大地狱,其数百千,各各差别。所谓大者,具有十八。次有五百,苦毒无量。次有千百,亦无量苦……
我所分身,遍满百千万亿恒河沙世界,每一世界化百千万亿身,每一身度百千万亿人,令归敬三宝,永离生死,至涅盘乐……
第一次我终于虔诚地愿意相信人死之后还有灵魂存在,一定飞去了某个我们不知道的世界。否则,为什么阿爹能清醒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肉体一日日败坏,最终抛弃这具肉身?
叔叔和小姑居然不敢再踏入阿爹断气的那间屋。
一回来我就独自进了那间屋。空荡荡的床板上,一爿石臼压着一袋子米。床头墙上,还挂着90大寿的时候我给阿爹买的羊皮鸭舌帽;床尾立着的,是妍妍买的三爪榆木拐杖。
凌晨两点的时候,父亲说,你陪阿婆去睡吧。我点头。小姑问:“啊?你不吓?”
吓?
我从容走进那间屋,拉开电灯。米袋子、石臼、羊皮帽、榆木拐杖……静静地还在。
我爬上对面阿婆睡的床,阿婆转过身来:“乖囡,你来悃这里啊?”
“嗯,我不吓。”
倒是希望有鬼魂之类的出现或者萦绕,生与死的神秘我愿意探得一二。可惜阿爹并没有来看顾我,睡到五点钟的时候自然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