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王爷还没踏进府中,就听得内院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凄厉哭号。
他充耳不闻,从马背上搀扶下一位娇小的白衣女子,这才带着众人从容走进了门。靠近那传来哭声的院落时,他步子转而变得急切。
“你就是存心要毒死我!”一群下人围在房间门口,中间是气的双眼通红,浑身震颤的王妃。她正瞪着面前低头不语的丫鬟清儿,怒斥道“是不是你们主子指使的!你们一个个不安好心的东西!”因为气急激动,她几乎要站不稳,身子朝旁边歪了一下。四周的下人没一个上前去扶,都冷眼看着。王妃顺势倚住门框,待再要叫喊,九王爷赶到了:“惜儿莫要太激动!当心身体!”
杨惜的眼泪滚下脸颊,王爷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好言安慰了一番,问道:“这是怎么了?”“王爷!她明知我忌惮那东西,故意要拿它来毒死我……”她依旧哭哭啼啼。王爷再问清儿,清儿是府里妾室宛夫人的贴身丫鬟。她这才开口道:“秋日金桂开得正盛,宛夫人惦念着家中的桂花糕,吩咐我让厨子做些,权当茶点,厨子看桂花当季,便多做了些。其他人不知王妃厌恶这东西,这日呈到王妃跟前,这才惹得王妃发怒。”
“胡说!明眼人都看着,你们心怀不轨,故意拿这脏东西来毒死我!”她泪眼婆娑地转向王爷“王爷!”
九王对这情景早已见惯,他吩咐众人散了,温言劝慰着杨惜:“怎么有人敢害你呢?放心吧,本王还在在这里呢。那糕点你也没动,丢了它就是了。当心不要气坏了身子,先进去歇息吧。”他好说歹说,扶着杨惜进房。杨惜一边抹泪,一边瞥了一眼一直站在一旁的素衣女子。
素衣女子名叫罗伊人,九王爷征战边疆时将她从战乱中捡了回来。罗伊人长得很是清秀可人,性子爽利,而且论起智谋竟也不逊男子,在军中帮着王爷出谋划策。打完仗,她无处可去,随着王爷回到了京城。
罗伊人方才皱着眉看完了这出闹剧。王爷从房里出来,走到她跟前:“走吧,先去吃点东西。”她也不避讳,轻声道“你也是能忍。”王爷笑:“她爹是当朝丞相,许是从小被惯坏,整日觉得有人要加害她。”罗伊人只信了第一句,她一笑:“原来如此。”接着又问“我住哪?” 王爷用手一指“那边的院落倒是宽敞舒适。” “我只要小的,僻静的房间。”
王爷笑着:“你这性子……”
罗伊人进府一月有余,为人低调非常,从不招惹事端。
杨惜每天除了在房间里吟诗做女工,就是在院落里赏景弹琴,无处不彰显着自己大家闺秀的温婉才气。尽管府里的人避免和她磕碰,三两天中还是免不了揪住点小事就闹一场。王府中的人对此都已经司空见惯。王爷每次都温和地安抚她,决事也处处让着她,事情才平静下来。下人都道王爷是个难得的好夫君。
王爷与罗伊人两人越走越近了,众人看在眼里,都觉得这事无可厚非。罗伊人性子开朗随和,人也聪慧。除了杨惜哭闹的时候,王爷每天甫一回府都要先往罗伊人处寻去。
罗伊人娇小的一个女子,却爱饮酒。王爷每每在京城里搜罗各色美酒佳酿,运到府中,又只肯让罗伊人每天小酌一壶。罗伊人喝完好酒,便会再去找王爷讨要。
杨惜和她在府上同住了这段时间,面也没见几次,似是她有意避让着,竟也没生出事端来。但罗伊人始终给她一种不好的预感。她不喜欢罗伊人,也没办法赶走她。
杨惜在府中的地位全都仰赖在王爷身上。她坚信,只要王爷一日还在意她,她手上攥着的东西就不会被抢走。尽管人家不争不抢,始终避让着她度日,从罗伊人那日出现开始,杨惜就不喜欢她。
杨惜终于还是等到了机会。
王爷府里进了个刺客,那人趁着夜黑风高潜进来,意欲刺杀正在休息的王爷。好险那人被一众巡卫的人擒住。审视时,摘下那人的面罩才发现原来还是个敌方奸细。王爷气极,拔出刀就要杀了他。
这时罗伊人慌乱中赶来,推开众人,死死护住地上的刺客。时至半夜,整座府邸灯火通明,闹得沸沸扬扬。
王爷冷笑地看着跪坐在地的她:“怎么,难不成你也是刺客同党?”罗伊人道“王爷,伊人感谢你当初的救命之恩,只是这个人,他也是我重要的恩人,我不能见死不救。”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王爷。
“大胆!他要杀了本王!还是个细作!你就这样是非不分吗?”“我深知他罪无可赦,还请王爷准我以一命换一命,饶他一条生路。”
王爷见她这样护着那个人,心里更是生气。两人各不让步,竟就这样僵持了一夜。最后还是把那个人收押起来听候发落。还是闹得不欢而散。
杨惜旁观着事态发展,一直没说话。
第二天,刺客逃走了。
得知这个消息,王爷勃然大怒,这件事明摆着就是罗伊人的手笔。他喝令人将她抓来,令她跪在地上。罗伊人性子倔强,梗着脖子坚称不是自己放的人。王爷怒极反笑,一抬手狠力扇了她一巴掌。这一下手力道不轻,罗伊人娇小的身子重重跌在地上,立刻晕了过去。
没人敢劝,罗伊人就这样在地上躺了半晌。有人觉得不对,去请大夫过来,一诊脉才知道这时的罗伊人已经奄奄一息,几乎要丧命。她本患有心悸病,加上这一日一夜的闹腾,挨了打,承受不住病发了。
王爷始料未及。杨惜也始料未及。
罗伊人一病,王爷才追悔起自己冲动。整日在床前照看她。
此刻杨惜独自在房里做刺绣,她的刺绣做得极好,针线细致得像描画出来一样。
杨惜向来不喜桂花。因为它位卑却做作,明明只是乡野出身的草木,气味浓重甜腻得不像话。
杨惜在府里已经待了三年有余。她父亲是当朝位高权重的丞相。杨惜心里清楚,她嫁给九王爷,只是一桩借着婚姻由头的政治交易。
父亲膝下无子,杨惜便成了家中嫡女。她记得小时候,整日是不得一刻有闲的,针织女工,礼乐歌舞,琴棋书画,每天有不同的师傅教她很多东西。她学着做不甚喜欢的一切事情,但好像从没听到过有人夸她一句,因为这本就是一个大家闺秀理应做的。记得有人对年幼的她说:杨惜,你生来样貌平平,偏又出生仕家,再不争口气,就不会有人要你了。
杨惜知道自己样貌。身为一个大小姐,这张脸算不上丑,但实在是生得平淡,即使画上妆面也和清秀沾不上边。在大户人家,连身边的丫鬟都长得娇俏,在她们之间,杨惜从小就有些自卑。她更努力去学那些枯燥的东西。
“不会有人要你了。”杨惜时常觉得自己没有存在感。父亲从来看不起女儿家,心情好时会叫她过来问话两句,大多数时候常常不理她,由着她娘去打理这个女儿。杨惜在心里当父亲是公务缠身,还好身边有母亲时时陪伴着她,看她认真学的样子会笑着抚摸她的头发。
杨惜努力学那些东西。母亲的手很柔软,杨惜瞬时觉得自己有了依靠。
母亲在她八岁那年去世了。杨惜整个人变得恍惚起来。她学得更卖力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她原以为只要一直努力,那句恶语便不会成真。从小仰赖生存的东西,还会有吗?后来她明白了,所有人都在追逐权势和地位。那应该是靠得住的吧。
杨惜开始在意这些东西。她顺着父亲的意思,嫁进王府,初始循规蹈矩地做个王妃,后来她觉得心里空落。怎么不会空呢,王爷不爱她,她也是。她本温驯,在下人中也渐渐没了威信可言。杨惜没有变,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过现在她不用学那些东西了,她学会了闹。她这样患得患失,三天两头就要在府里吵一场。只要一闹起来,她就还存在着,还被捧着,伸手时就会有另一只手来握住她。
虽然都不是真的,但她需要这些。王爷对她说着温软的话,眼神是关照爱拂的,脸上假意逢迎地笑着,他在官场多年,几乎能以假乱真,杨惜有时忽然想相信眼前的人是真的。她伸出手去碰,被他轻轻握住,杨惜却打了个激灵。他的掌心宽大温厚,握着她的手带着相敬如宾的客气。
她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这温柔再暖也不是她杨惜的。
“杨惜!你……”王爷突然猛的推开房门,杨惜虽吓了一跳,做针线的手却抖也不抖,娴熟灵巧地穿梭在绢布间。
“看守的人已经交代了。你还有什么话说。”他的声音冰冷。
杨惜放下手上的活,眼睛看着窗外。她从小是老实听话的一个人,在王府里虽整日闹事,却真正从没出手害过谁。杨惜和自己打了个赌,也许王爷对罗伊人的情意和她无差,他盛怒之下又怎会疑心她。
罗伊人现在身体虚弱,王爷便整日陪在她床边伺候。王爷是喜欢罗伊人的,杨惜想,王亲贵族怎么会喜欢上一个人。他怎么能。
她本来就是颗棋子。现在成了一颗谋逆的棋子。等王爷一拿到他想要的东西,她就没有存在价值了吧。
她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
杨惜杨惜,昔我往矣,杨柳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