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
雪莲农庄的秋天像一块多彩的画布。黛色的天空下面是墨染的松林,松林脚边是湛蓝的湖水,湖水一旁是金色的田野。刘敏和各局委的干部职工正在帮助农民秋收。割完一垄,刘敏放下镰刀坐在田埂上,摸出女儿的照片。女儿的笑脸很像何帅,有些腼腆、有些害羞,但是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像极了自己。个子长高了不少,也胖了许多,唯独两颗脱落的门牙让人心痛。女儿生下来只有四斤多重,吃了三个月的奶就送回了老家,爷爷奶奶用面糊和豆浆把她养大。原来还担心她养不活,现在看来一切都好。只是天天闹着要爸爸妈妈,听了让人心酸。
看完女儿的照片,刘敏又掏出何帅的来信。何帅说水电站的建设已进入关键期,可母亲生病住院没人护理,女儿上幼儿园无法接送只能天天关在家里,一老一小吃饭睡觉都是问题,希望刘敏能提前回去照顾母亲和孩子。这么多年,刘敏自知亏欠家人和女儿太多,现在,自己负责的生猪养殖和果园建设工程已经陆续上马并正常运转,终于可以安心回去了。她掏出纸笔写下内返申请,看看后装进口袋。拿起镰刀抓住青稞,她忽然又想起什么。
中午吃饭时,刘敏坐在核桃树下揉着糌粑,想着刚才的心事。糌粑刚揉成一团就被已是县委书记的次仁抓走了。次仁边吃边说:“还记得你刚来那年,硬拉着我去找地委领导修改财政预算的事吗?”刘敏重新添了些青稞面揉起来,“大家都说我不知天高地厚,敢和你叫板。”
“不过后来证明还是你对了。远了不说,就说你提出的把财政资金向农田水利建设倾斜的建议,不仅解决了农民生活用电问题还有力发挥了农田灌溉作用。你看,水电站试用第一年我们就迎来了丰收。”
“肚子饱了,但钱袋子还是空的。要想富还得再想办法。”
“怎么,你又有什么新点子?”
“我们这里是‘五分草地三分林,剩下二分是荒地’。草地面积虽然占总面积的一半,但受自然条件的影响,牧草生长缓慢,草场质量差,这些都限制了畜牧业的发展。而条件相对优越的河谷地带,耕地面积不足三分之一。高海拔的山区,开发难度又大,这就逼着我们在有限的土地资源上想办法。思来想去,只能在粮食精细加工上做文章。”
“你是说再把糌粑面磨细一些?”
刘敏问身旁的秘书,糌粑还有什么吃法。秘书眨眨眼,说加酥油揉成团吃,要不就搅拌成糊糊喝。刘敏又问司机是否吃过其他口味的酸奶。司机抹了一把嘴,说吃过加糖的酸奶。刘敏说:“记得我第一次把糌粑和干肉带回去让家人品尝,他们不是当着我的面吐了,就是背着我悄悄扔了。当时我非常生气,后来一想,他们一定是接受不了这种味道。后来我们改变牛肉的口味就赢得了市场。青稞面也可以试试嘛!”次仁问她怎么改。刘敏说:“据我了解,青稞具有丰富的营养价值和显著的医药保健作用,含有大量的蛋白质和氨基酸,营养价值极高,加上其生长环境洁净,正符合现代人环保、绿色、健康的饮食理念。如果我们改变传统的食用方法,不愁找不到销路。”
“怎么才能让大家接受我们高原的美食?”次仁问。
“把青稞粒煮熟放在酸奶中,再加些蜂蜜,或者加上我们这里的天然水果,把酸奶做成含果肉的时尚饮品,怎么样?”刘敏说。
“咦,怎么没想到还有这个吃法?”次仁说。
“这只是个思路。我真正想做的是建一个面粉加工厂,把青稞加工成面条、饼干、面包以及适合老人和孩子食用的营养粉,肯定打开市场。”
“对呀,这样青稞面不就进入千家万户了!”次仁放下茶碗,让秘书赶紧把县委班子的同志叫过来开会。
班子成员抓着糌粑坨坨、端着酥油茶走过来,大家纷纷站起来给他们腾地方,把几个光亮平整的石头让给他们。次仁赶紧让刘敏把刚才的设想给大家说了一遍。刘敏说完又补充道:“我们可以在条件好的农庄先做示范,建起的青稞生产基地和青稞面加工厂不仅能提高农民的收入,还能有效解决当地劳动人口,带动其他产业的发展。摸索了这么多年,我认为只有加快转变农业发展方式,围绕农业产业化和科技创新做文章才能实现土地增效,农民增收。”
大家听了非常振奋,认为雪莲县只有从单一的原始农牧业生产方式中走出来,才能推动农牧业向产业化方向发展。但也有人担心资金和技术问题。刘敏说:“这个问题我想过。目前,各省市援藏建设中就有农产品加工项目,只要我们积极争取,是可以得到一些资金扶持和技术指导的。我们需要做的是尽快确定优质青稞生产基地,选好加工厂的厂房位置,确保充足的原料供应,做好宣传和发动,调动农民的种粮积极性。”大家再次展开讨论,认为有必要进行一次大胆的尝试。
次仁说:“刘敏,方案是你提出来的,就由你牵头!”刘敏把申请书掏出来说:“我已经欠了父母、爱人、孩子一屁股债了,这次说什么也要走!”次仁恳求道:“那能不能推迟一些时间,起码让这个项目运作起来再走?”大家都用恳请的目光看着刘敏。刘敏思来想去不敢表态,最后还是咬咬牙说:“面粉厂一有眉目我就走!”次仁哈哈笑起来:“看见没有,我们的刘敏同志吃糌粑和藏族人民吃出感情来了。为了让她早日回家,我们多加几天班,尽快把面粉厂办起来,怎么样?”
接下来,刘敏就着手同各部门研究制定方案,选址建设青稞生产基地,一边了解青稞面的加工技术,一边协调引进生产设备。经过努力,终于完成了前期的调研和准备工作。她连夜起草报告,天微亮把最后一个句号画完。她合衣在沙发上躺了一会,然后驱车前往邦达机场参加机场竣工典礼。
一定是昨晚着凉了,站在竣工典礼现场刘敏头痛欲裂。她把大衣裹了裹,听着台上的领导讲话。“今天我们在海拔4300米的邦达草原上建起了世界上海拔最高、气候最恶劣、离市区最远的机场,创造了人类民用航空发展史上的奇迹。邦达机场的启用将很大程度改善藏东地区的交通条件,有力促进当地社会经济发展,大力推动西藏航空事业的进步……”剩下的话被一阵风吹跑了,完全听不清楚。刘敏再次竖起耳朵,风又送来一段。“在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里,施工单位在高寒缺氧、气候恶劣的风雪高原战天斗地,发扬老西藏精神,高质量地完成了建设施工任务……”刘敏顺着风跑到一边去清理鼻涕。等她回来时,看见张浩天拿着相机在台下晃动。她走过去拍了张浩天一下,“到这也不来找我喝酒,太不够意思了!”张浩天说他们也是刚刚赶到,问她怎么感冒了。俩人断断续续交谈,领导开始宣读表彰决定。当念到“陈西平”时,张浩天四下张望。领导重复两次仍不见有人上台领奖,就让施工单位代为领奖。
典礼结束,张浩天向周围人打听陈西平。工人见他背着相机,说:“你们是要采访陈工吧?他脾气古怪得很,从不和人亲近。不过他懂得多,好几个技术难题都是他攻破的。”说完指指河边,“他成天待在那里。”
河滩,陈西平盘坐在结了一层霜的草地上,歪戴一顶毛茸茸、藏兮兮的旧棉帽,两只手揣在看不清颜色的大衣袖笼里,沉浸在说唱老人战马嘶鸣的世界里。刘敏说:“这已是一个永久的风景了。不同的是过去一群人,现在就他一个。”邓安说:“还用说,其他人都去参加典礼了呗!”刘敏想叫陈西平,张浩天说让他听完。刘敏说格萨尔王的故事几天几夜也讲不完,听完要到猴年马月了。她双手合成喇叭高喊起来,可大风把她沙哑的声音刮到河谷里去了。张浩天喊了两声。陈西平身子一颤,像从马背上掉下来一样。他扭过身慢腾腾站起来,取下帽子在屁股上拍了两下,走过来耸耸大衣,“你们怎么来了?”
张浩天说:“奖也不领,喇叭喊破了也没看到你。”
陈西平摸出一支烟慢慢点上。“啥奖?”
刘敏忍不住咳了起来,“灭了,灭了!”
陈西平说:“烟,生命的燃料!”
张浩天问:“工程也结束了,有啥打算?”
陈西平说:“我就盼着回去,天天都在等通知。”
刘敏说:“等啥通知,走得早的都在家过上春节了!”
“啥?”陈西平把刚点燃的烟扔在地上,“这帮狗日的,老子找他们去!”
张浩天他们跟着陈西平来到队部。陈西平把帽子往桌上一扔,“我问过你们多少遍了,文件下来没有,文件下来没有,每回你们都说没有。可人家都回家过年吃上饺子了,怎么单单对我封锁消息?”队长站起来说:“我们也是刚接到电话,还没有来得及和你商量。”陈西平把眼一瞪,“商量个屁?我说多少遍了,一有消息就通知我。我要回家,回家!”队长说:“我们想同你商量一下,机场的工程是结束了,可布达拉宫广场的建设迫在眉睫,必须在明年大庆前完工,给三十年大庆献礼。上面决定派你去!”
“什么大庆,什么献礼!我就想回去,回去!”陈西平拍着桌子。一旁的书记灭掉烟头站起来,“小陈,冷静一下。坐下来听我慢慢说。”陈西平把书记推过来的椅子拉到一边,“别的不听,就说什么时候让我走!”书记有些难堪,看看张浩天,“你们是西平的朋友吧?是这样,陈工程师技术好,工作负责,大家都有目共睹。邦达机场的建设他可是立了大功,刚才你们也听到会上表扬他了。我们知道他想走,可他要走了,我们一时半会找不来人。帮我们做做工作吧?”
走和留,什么是对?坚守和退却,什么是错?张浩天不知道要不要像劝徐致远那样劝陈西平留下来,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而是像个局外人那样平静地看着陈西平。书记又看看刘敏,“要不,你劝劝他?”刘敏刚要说什么,陈西平眼一横。队长说:“不听劝,也不容商量是吧?我给你说,就这么定了,不干完布达拉宫,哪里也别想去!”
“你……”陈西平愣了片刻,冲上去就给了队长一拳,然后扑上去扭打。张浩天和邓安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陈西平拉开。队长战战兢兢站起来拍打身上的灰,虽然还瞪着陈西平,但口气明显弱化,“还敢打人!”陈西平“哼”了一声:“老子还想杀人呢!”书记说:“就这还想回去,给你个处分!”陈西平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我回拉萨找局长去!”说完把帽子往头上一扣,推着张浩天往外走,“坐你的车回去!”
他们跟着陈西平来到宿舍。推开门,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邓安捂着嘴连连后退。张浩天在门外喘了好几口气才重新走进去。刘敏推开窗户想散散气,但风太大,又赶紧关上。回头看见陈西平还穿着王雪梅为他织的那件毛衣,刘敏问:“袖口和领子都破成什么样了,还穿着它干啥?”陈西平不说话,拉过一条绳子捆扎被褥。张浩天蹲下来帮他。陈西平问他怎么没有回老家。邓安替张浩天回答:“是他自己坚持留下来的。为了藏羚羊,为了西藏三十年大庆报道任务。”陈西平又问刘敏为什么也没走。刘敏从地上捡起一个布包,把桌上的瓶瓶罐罐塞进去,“刚开始是为了养殖场和果园,现在为了面粉厂。”陈西平长叹一声:“宋建华为了走进高原同人打架,我陈西平为了离开西藏和人拼命,没想到啊!”
留下来的是英雄,离开的就是懦夫?张浩天不想因为这个话题影响了陈西平的决定。他说:“说说你,怎么到现在还是一个人?”陈西平坐在卷好的被褥上,点上一根烟看着窗外,“心已经死了,不会再爱上谁了。”张浩天说:“你也太悲观了吧!”陈西平目光暗淡,“想想西藏这些年,命运好像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一样,怕失去什么就失去什么。父亲、宋建华、王雪梅一个个都走了,自己却成了苦难的富翁。”大家不知如何安慰,屋里一片死寂。陈西平轻轻吐出一口烟,“我妈说,太苦了就回去!”
张浩天说:“看你这个样子,我们心里不好受啊!”
陈西平说:“我妈说,太苦了就回去!”
刘敏说:“雪梅再好,也不能起死回生啊!”
陈西平说:“我妈说,太苦了就回去!”
张浩天不忍再听,把邓安拉到门外,“我想把李红介绍给西平,你看怎么样?”邓安一拍腿,“我怎么没想到!”
2.
周逸飞同黄菲菲“一不做二不休”的婚姻关系时断时续,在实现人生又一次飞跃后,情欲再次被激发。他翻了个身,想搂住黄菲菲弥补一下昨晚激情不足的遗憾,可伸手出去什么也没抓着,睁眼看见黄菲菲正穿着斑马条纹的裤子和豹子皮斑点的上衣在镜子前做着彩蝶欲飞的造型。这么多年了,她的穿衣打扮还是俗不可耐的动物世界。周逸飞一翻身坐起来,问她哪来这么多钱买衣服。黄菲菲把一根孔雀羽毛插在头上,问好看吗。周逸飞有些反胃。当黄菲菲被拉链卡住时,他忍不住偷笑了一声。他说:“上个月才买了一堆,有的连包装都没拆,又买这么多!”黄菲菲把衣服脱下来扔在他身上,“难道要我穿得和你那些穷酸样的同学一样才高兴?”
“像你这样消费,再多的钱也会被你挥霍掉!”
“我还缺几件像样的首饰。这回,我要钻石的!”
“有本事你自己去买!”
“哟,才用了你几个钱就心痛了?你以为我不会找钱啊?告诉你,炒股我也会,不就是低位买,高位卖嘛!”
周逸飞看见她眉飞色舞、无所不能的样子突然猜到什么,转身从她包里翻出存折。当发现上面的数字并无变化,意识到情况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严重。黄菲菲抢过包,“还动手动脚了,这么没修养!原以为到市场部会得到多少好处,可一个子也没拿回来,窝囊废!”周逸飞像突然被她卡住了脖子说不出话来。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鼓起勇气要和她好好生活时,她都要把自己的信心归零。
而此时的张浩天,采访回来就让邓安去山南找李红。邓安跨进门,李红正对着格桑花发呆。邓安说:“来时我就在想,见你时会是什么样子,果然没猜错。”
离开拉萨后,李红虽然工作上顺风顺水,每年都有几篇大作享誉业内外,但事业上的成就并没有冲淡婚姻不顺带来的失落。这么多年她还是只身一人,这对一个内心要强,害怕孤单的女人来说的确不好受。当她知道邓安的来意后,反倒更加失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别嘴硬!我还不了解你心中啥滋味?”
“猫哭耗子假慈悲!”
“这事不能怪我,谁让你心比天高,非要找个能带你远走高飞的呢?”
“那你就这么快移情别恋,说结婚就结婚?”
“怎么还怪我了?好,都怨我行了吧,现在我将功补过。张浩天的同学陈西平,建筑工程师,和王雪梅好过。我见过,人真的不错,重情重义……”
听了介绍,李红有些心动,但又觉得希望渺茫。深知自己就是在豆蔻年华也算不上俊美,何况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一个三十多岁还没成婚的女人又有多少自信呢?她叹了口气,“再好,人家也看不上我啊!”
“咋看不上,当时我是咋看上你的?”
“那时是啥情况,怎能同日而语?”
“年轻时,看不出你有多年轻,现在老了,也没见得你有多老!”邓安意识到自己夸得不太妥当,歉意地笑笑,“见见吧,说不定你俩就成了呢?”
“这么多年不结婚,说明他心里还装着那个女人。”
“不愿意放下也得放下,人又不能起死回生。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张浩天已经去找陈西平说这事了,到时安排你俩会面。”
“唉,怪我把两个人都耽误了。不,你还是过得不错的。”
“何必挖苦我。我老婆你又不是没见过,模样虽然不难看,但是个卖豆腐的。可当时我就是为了气你,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本来命中注定是你,可我自己改变了命运。”
“谁料我俩都要领证了,却发生了惊天大变故。”
“不过,她对你还是挺好的,这比什么都强。”
“好不好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人,怎么都是一辈子。”
“都怪我那时太想回家了。”
“想回家也没什么错,你妈一个人在老家度日如年,年纪越来越大,身体还不好。当女儿的想回到母亲身边尽点孝心可以理解。”
“你不恨我?”
“什么恨啊仇的,你说在西藏工作的人,谁容易?”
这头的陈西平回到拉萨就去找局长。局长一见面就给他戴了好几顶高帽子,说他是技术尖子,是业务骨干,但最后还是拐弯抹角说工程很重要,离不开他,末了还拍着胸脯保证,工程一完工就让他走。难道自己的命运就是一条决堤的河,冲到哪就是哪?陈西平同局长吵起来。可局长态度不但诚恳真诚,而且委婉中还带着哀求。吃软不怕硬的陈西平无法拒绝,只好留下来。
为了建广场,布达拉宫周边的企业、机关已整体搬迁,拥挤凌乱的居民房也全部拆除。现在穿城而过的主路已经横贯东西两个街区,街灯、音乐喷水池和花坛也已呈现雏形。陈西平带领施工队将厚实的花岗岩石板一块块铺开,中间位置预留一块空地准备修建礼台。陈西平看了一眼正在切割大理石的工人,走过去纠正他的技术问题,然后坐在木箱上习惯性地掏出一支烟,看着东面的邮政大厦。他想起过去每个月发了工资都要去邮局给家里寄钱,那是作为一个儿子最骄傲的时候,可现在攒下的钱已有一大把却不知寄给谁。父母相继去世,弟妹也都雀飞鸟散,家里的老房子已经坍塌化为腐朽……
他吸了一口烟,又把目光移向更远处的商场,那是自己第一次参与设计的建筑。施工期间宋建华经常跑来看自己,两个人坐在金黄的暮色中聊天。自己告诉他“两个父亲”故事,他也讲了许多童年往事和心底的秘密……
一阵清脆的铃声飘来,陈西平舔舔嘴唇,看着街面一辆自行车上的一对情侣。后坐上的女人抱住男人的腰,脸贴在他的后背,好像在回忆他们共同经历的一段美好时光。男的用力蹬车,不时回头说句什么,两个人同时笑起来。陈西平把头扭过去,自己也无数次这样幻想过同王雪梅的温馨一幕……
唉!世事如风。还等着挣够了钱回去把爹妈的老屋翻修一下,还等着雪灾过后领着宋建华回自己老家看看,还等着王雪梅忙完这段一起去把结婚证领了……什么都能等,什么也都不能等。那些支离破碎的人和事就像天边的云,再也无法拼接成完整的一块。唉,还是小时候的日子好,那时,在妈妈种的向日葵底下钻来钻去,蜜蜂在头顶上漫天都是,漫天都是……
陈西平看着东边那片云,嘴里的烟灰落下来在衣襟上留下一道白印。技术员扛着测量仪走过来挡住了云彩,让他去礼台定位放线。陈西平抖抖烟灰,“你看着放就行了。”技术员说那可是插旗帜的地方,他可不敢随便放,左一点右一点都担当不起。陈西平吼道:“你为什么非要左一点、右一点,你就不能给我放在正中间!”技术员走了,陈西平突然又喊住他。陈西平把烟头扔在地上朝礼台走去,测量计算后定下中心线,又给技术员交代了一些细节和注意事项,想想还不放心,抓起卷尺亲自去放。做完这一切,他又回到原来的地方点起一根烟。
不一会,那片云又被一个身影挡住。陈西平问:“又来干啥,线不是放好了?”扭头看见张浩天和田笑雨,他吸了一口烟,“广场还没修好,要采访还早着呢!”
张浩天说:“你知道我们来干啥!”
陈西平说:“我不需要女人!”
田笑雨说:“西平,这个世界总会有一个人在远方等你,只要你站起来就能看到。”说完,指指远处的李红。张浩天向他介绍李红的情况,陈西平却无动于衷,好像张浩天在同自己的影子说话。张浩天说:“西平,听我说,振作起来!”陈西平依然盯着天空,“生活从不听人诉说,一直我行我素!”田笑雨说:“你并不孤单,有一个人愿意与你结伴前行!”说完,把陈西平转过来面朝李红。
李红有些难堪,脸上的高原红更红了。
张浩天说:“西平,不要再固执己见了。相信我,时间可以带走一切!”陈西平冷冷说:“张浩天,你摸摸自己的胸口,时间是不是已经带走了你的失子之痛!”张浩天一愣,觉得自己的心突然被人横插一刀,再看田笑雨,她早已泪如泉涌。他说:“你说得对,时间什么也带不走!”然后拍拍田笑雨的肩,走到李红身边,“估计没戏,他的心还在原来的地方。”
李红说:“看得出,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可是,他这个态度……”
“是啊,他不喜欢我,强求也没有用。”
“你不要灰心,再给他一些时间。”
“不用了,谢谢你们!”
3.
在西藏的时间所剩无几,张浩天觉得从此接手的每一个采访任务都因此变得意义深重。不久,自治区政府发出了学习宣传孔繁森同志先进事迹的决定,为配合此次宣传活动,报社领导决定以最快的速度,最详实的材料,最完整的素材对孔繁森同志的生活、工作经历进行采访报道。拉萨周边的几个县区是孔繁森同志第二次进藏工作时间最长的地方,张浩天和田笑雨主动承担了最重的采访任务。
灰蒙蒙的石头山离村子没多远,但很陡,加上海拔高,气候寒冷,他们爬得十分辛苦。带路的村民走得稍快,但到了山顶也明显体力不支。他踉踉跄跄扶住一块石头坐下来,指着一处从石缝里流出的溪水说:“孔市长听说村里很多人得了大骨节病,多次上山察看这里的水源。”
溪水清亮透明,水底的石头干净如洗。张浩天喝了一口,没有觉出什么异味,反倒感觉清凉润口。他问大骨节病是什么病。村民站起来歪歪斜斜走了两步,“就是我这样的,关节严重变形,什么活也干不了。刚才上山还好点,现在一变天走路都困难。”村民腿有残疾还让他带路,张浩天心里过意不去。村民说:“我还是轻的,好多人家的地都荒了,牛和羊都放不了。”
张浩天问:“大骨节病同食物和饮用水有关吗?”
村民说:“孔市长跑了好多医院,还回山东老家找了名医,但都说没办法。后来他又请专家到村里来察看情况,他们化验了水,化验了土,连牛羊的血液也抽去检查了,还是不知道什么原因。”
张浩天说:“在没找到原因之前还是不要再喝这里的水了!”
村民说:“孔市长已经为我们找到了新水源。”
田笑雨问村民:“发病的时候,很痛吗?”
村民说:“要不是孔市长给我送药,我早就痛死了。每次来他都背着一个大药箱,里面的药全是用他自己的工资买的,村里很多人都吃过他的药。他还会针灸,拿不准就先往自己身上扎。他就是个活菩萨啊!”
下山时突然起风,村民走起来更加吃力。张浩天扶住村民走在前头,突然听见身后的田笑雨尖叫一声,顺着陡坡滑下山崖。万幸的是她抱住了一块石头。张浩天赶紧伸手去抓,可怎么努力都差一臂的距离。看着体力渐渐不支的田笑雨,张浩天心急如焚。他站起来四下看看,荒山野岭除了石头就是杂草,唯有脚边一截树桩可以利用。他解开村民藏袍上的红腰带,把自己的一只脚捆在树桩上,倒挂着身体扑下去。在石头就要脱离地面那一瞬,他一把抓住了田笑雨。看到石头带着沙土和碎石“轰隆隆”滚下山崖,三个人都吓出一身冷汗。此时,田笑雨的重量全部悬在张浩天的手臂上,而他俩的重量又都交给了半截树桩。还没等张浩天用力,树桩“呼拉”一声从土中钻出来,他俩同时下坠了半尺。村民大喊一声跑过去踩住就要连根拔起的树桩,抓住了张浩天的脚。危机暂时缓解了,但险情并没有排除。张浩天稍一用力,树桩就在村民脚下扭动。雪花漫天飞舞,风一阵紧过一阵。除了毫无希望的等待,张浩天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人,几乎天天都在面临选择,有的看似简单,有的却关乎生死。田笑雨十分清楚三个人的处境,再这么僵持下去,树桩迟早会脱离地面,张浩天无法把自己救上来,还有可能把村民也带下沟去。她感到张浩天的双手冰凉,浑身不停颤抖,这是体力透支的信号。她说:“浩天,松开我的手!”
“住嘴!”张浩天说。此时,又听到“噗”一声,三个人的身子同时一颤。不用想,一定是又有几处树根断裂了。田笑雨像快要折断的风筝挂在悬崖上。张浩天的两只手痛得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但依然咬牙坚持。田笑雨恳请道:“浩天,快松开我的手!”张浩天回身看了看大口喘气的村民,“格拉,一会我把她拉上来你就赶紧松开我,抓住她。听懂了?”村民明白他的意思后,一脸惊恐,但还是点点头。田笑雨哀求他不要这样做,“我不能没有你!”张浩天说:“我也不能没有你!”他喊着一二三,全力把田笑雨荡上来。村民立刻松开他的脚紧紧抓住了田笑雨的手,而此时,张浩天拖着离地的树桩坠下了山崖。
田笑雨看见了最不愿意看见的结果,她拍打着地面泪如泉涌。当村民拖着残腿摇摇晃晃朝山下走她才醒悟过来,擦干眼泪飞快跑到前面去了。
在深沟里,她看见了躺在荆棘丛中昏迷过去的张浩天。田笑雨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从岩石上跳下去,抱着额头血迹斑斑的张浩天大声呼喊。村民也想从石头上跳下来,可是担心自己的腿,左顾右旁一阵后摘下帽子灌满溪水从悬崖上倒下去。风把水流刮偏了,大半落在田笑雨身上,好在第二次全部都洒在张浩天的脸上。山风一吹,张浩天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一头雾水的田笑雨正看着自己,他问是不是下雨了。田笑雨拂掉他脸上的水珠和雪花,“是下雪了!”然后捧住张浩天的脸深情一吻,“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村民紧了紧一直敞开的藏袍,朝他们微笑。田笑雨解下张浩天脚上的腰带递给村民,把张浩天扶起来。快进村时,村民指着月光下亮闪闪的水渠说这就是孔市长为他们找到的新水源。田笑雨蹲下来,用手绢清洗张浩天额头上的血迹。
走进乡长家,他们结成冰凌的头发又开始滴水。阿妈拿来一条毛巾,又端来温热的面疙瘩汤。吃完饭,俩人各自去老乡家留宿。张浩天不顾腰伤坚持把田笑雨送到一户老阿妈家。临走,他摸摸薄薄的毡子,问田笑雨睡这习惯不。田笑雨笑道:“到西藏都快十年了,还问我习惯不。好了,早点回去休息!”
田笑雨转身看见阿妈手里抓着一件正在缝补的衣服,变形肿大的手指握不住针线,一次次扎在她手上。田笑雨接过针线坐在她身旁,“阿妈拉,家里就你一个人吗?”老阿妈正笑眯眯地看着她,突然神情凝重。原来她曾有一个幸福的家,可两年前十七岁的儿子去河里游泳淹死了,接着老伴儿也因病去世了,唯一的女儿嫁到山那边很少回来。她说:“多亏政府给我钱和粮食,要不早死了!”
田笑雨收拾好针线把她扶上床,自己蜷缩在床的另一头。她拉过一床看不清颜色、酥油味很重的毯子盖在身上,看着窗外的月光。一会想老阿妈曾经幸福的家是什么样子,一会想山上的溪水为什么会致病,一会想什么医院能治好这样的病……老阿妈翻了个身。田笑雨问:“阿妈拉,你见过孔书记吗?”老阿妈坐起来,“见过好几次,他还摸着我的腿,问我是不是吃了发霉的青稞面,喝了不干净的水?可牛羊和我们吃的一样,它们怎么没得病?”田笑雨说:“是不是房子阴暗不透风造成的?”老阿妈躺下来答非所问,“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痛,有时还肿起来……”说完打了个哈欠。田笑雨问:“你想和我一起回内地治病吗?”没人回答,不一会儿响起了老阿妈轻微的鼾声。
第二天,他俩又赶往附近几个乡采访。几乎每户村民都能说出几个有关孔繁森的故事。一个大爷说:“我家镰刀的手柄还是孔市长帮我修好的,他还用这把镰刀帮我割了两天麦子。”一个妇女说:“我孩子的鞋就是孔市长给买的,穿烂了都舍不得扔。”一户村民说:“我家没劳力,是孔市长动员村里的人帮我垒起了牛棚。”村长指着山坳中结了薄冰的湖水说:“孔市长四处筹集资金,为我们修了这个水坝,建了一条水渠。他个子大,每次都挑最大的石头背。他还收养了三名地震中的孤儿。为了养活这三个孩子,孔市长节衣缩食,前后三次献血,用换来的钱给孩子们买衣服和学习用品。”
一个副市长如此拮据是因为他把钱都给了别人,而自己竟然要用卖血的方式救助收养的孤儿,可他自己的孩子却远隔千里之外,几年见不到一面。几片残雪落在张浩天脸上,他用手一摸,发觉竟然是泪。田笑雨说:“你哭了?”
张浩天说:我没有哭!”
田笑雨说:“你哭了!”
张浩天说:“我没有哭!”
4.
不久,张浩天不顾腰伤未愈又同李小虎去了阿里。阿里是孔繁森担任地委书记的地方,也是他在藏最后工作和牺牲的地方。一位退休老干部回忆:“孔书记到我家拜年,还不忘为我的老伴儿看病,送药扎针。他为老职工建起了卫生所、食堂、娱乐中心……”一位煤矿工人说:“我妻子长期生病,家庭负担日益加重,孔书记送来了慰问金,还自己掏钱给妻子买药……”一个开茶馆的牧民说:“孔书记为我制作了一块‘麦朵茶馆’的招牌,并亲自题名,生意好得很。”在雪山哨卡,他们了解到孔书记掏出随身携带的400元钱给一位家境困难的战士,还亲自打电话给离婚军人的家属,挽救他们的婚姻。在学校,还见到孔书记带在身边的地震中的孤儿,听他们讲述孔书记对他们的照顾和教育……十几天的采访,他们了解到孔书记在这里工作生活的点点滴滴,看到他留下的遗物和去世前写下的“关于发展阿里经济的12条建议”的文稿,激动不已。
下山途中休息,张浩天掏出文稿念起来。“孔繁森在阿里不到两年跑了近二百个乡,行程八万多公里,地区国民生产总值比上年增长37%……”
李小虎说:“孔繁森死了还留个名,可有谁会记得建华、雪梅他们?”
张浩天说:“无论孔繁森还是宋建华、王雪梅,他们的精神都是一颗种子。种子是不怕被遗忘、被深埋的。”
“整整十年,我们把最宝贵的青春都献给了西藏,把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留在了高原,可又有谁知道我们的付出和牺牲。你说,我们是不是有点傻?”
“你是不是想问我后悔吗?
“你后悔吗?”
“不要试图去寻找生活的答案,因为那是徒劳的。我们敢于追求波澜壮阔,也要甘于风轻云淡。”
“我们是不是真的像浩然说的那样,太想扮演英雄了?”
“我们在扮演英雄,孔繁森又在扮演谁?”
“嗯?”
张浩天把一颗石头扔到山下,“我们那么在乎别人的理解和认可,其实,需要面对的只有我们自己。做了自己想做的就安心了,是不是英雄我从未想过!”英雄这个词纠缠了张浩天这么多年,从决定来西藏的第一天起就同它不断纠结抗争,此刻他才意识到,经历了那么多,今天才真正摆脱它对自己的牵绊和束缚,尽管说不清是瞬间的感动、领悟,还是不愿丢弃的执著、纯真,只觉得心头一阵温热。这是什么感觉,是略带刺痛的惊喜,是无法表达的颤栗,还是忽然来袭的不安。刹那间有个词呼之欲出,但定神一想又模糊不清。张浩天不知所措又顿感心安,意识到一旦捕捉到那种朦胧,真实就不复存在了。
李小虎回头看着张浩天,觉得他脸上是少有的从容和平静,像是波澜不惊的汹涌澎湃,像是无法撼动的超脱释然。李小虎说:“你变了!”
“我没有变!”
“你变了!”
“我没有变!”
“我有种预感,我们这次采访一定会大获成功,轰动全区、轰动全国!”
“成名,轰动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看清了自己。”张浩天站起来,指着河流上游一处隐约可见的工地,“何帅一定在那里,走!”
洛布顿珠的车顺着取石料的土路开到工地,下车就听见一阵口琴声。寻声望去只见坝上坐着一个人,正一声声传送“草原之夜”。不用说,那人就是何帅。张浩天走过去说:“下面干得热火朝天,你却坐在这晒太阳。”
高原的紫外线已经在何帅脸上留下永远褪不去的底色。他放下口琴,用手扶住当年抗洪留下病根的腰慢慢站起来,“我要和刘敏离婚!”
张浩天和李小虎面面相觑。何帅叹息一声,“还有几个月就要试机发电了,可我也许等不到那一天了!”说完摸出一份电报,“家里发来电报,说母亲病危,女儿没人照顾,让我速归。可我回不去,刘敏也说走不了。她也发来一份电报,说要建什么面粉厂!”张浩天以为他又要掏电报,可何帅摸出一张离婚申请书。张浩天说:“离婚书都写好了,开什么玩笑?”
何帅说:“这回,说什么都要离!结婚八年,刘敏只回过两次家,和女儿在一起的日子只有一百三十一天。天天都是她的工作、工作。你们说,她还像个女人,像个母亲吗?有时我在想,她是不是个工作狂,是不是太迷恋官位权力了,是不是太想被众人仰视羡慕了?”
张浩天说:“不能这么说她,刘敏的牺牲也很大。”
李小虎说:“我就说过嘛,你们从结婚开始就两地分居,这么多年,结婚和离婚差不多,现在又要离婚。在我看来,离婚和结婚也差不多。”
何帅说:“走,等了十年才建起来的水电站,却看不见放水发电的一天,这毕竟是人生的一大憾事,可不回去,就可能连老娘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张浩天眼前浮现出那年同刘敏坐在公路上等车,她手握何帅给她的糖纸人默默凝视西方的情景,不觉鼻子一酸。当初何帅义无反顾要同有可能无法生育的刘敏结婚,今天却在一家三口即将团圆时选择离婚,这让他既震撼又悲切。沉默片刻,他说:“你怎么选择都是对的。”
喋喋不休一阵,何帅一挥手,“不想了!走,带你们去看刚装上的水轮机。”何帅把口琴揣进兜里,边走边说,“没想到在高原上建一个水电站这么难。原以为技术和资金问题是我们的拦路虎,没想到最大的挑战是劳动力不足。由于人员奇缺,有效施工期又短,这个水电站整整用了四年的时间才建成。”
张浩天说:“今后阿里的孩子终于可以坐在温暖的教室里上课,在明亮的灯下写作业了。”何帅指着一个在仪表前记录数据的男人说:“他叫李进。真正让我在阿里留下来坚持十年的人是他。”张浩天说:“我认识。上次我们去单位找你,他正趴在办公桌上画草图。身上、头上全都是灰,我还叫他老同志呢!那时他没多老,不过现在老了。”
何帅又带他们去参观了厂房,介绍如何截断水流、形成落差,怎样进水泄洪、开闸灌溉。“水的落差在重力作用下形成了动能,冲击水轮机后又转化为机械能,推动发动机就产生了电能……”他滔滔不绝,好像忘了刚才的烦恼,可走出机房又问:“你们倒是给我说说,走还是不走?”李小虎推推张浩天,“这会成为千古罪人的,我不说。”张浩天依然重复刚才的话:“你怎么选择都是对的。”何帅急了,“你是说,我怎么选择都是错的吧?”
走出厂房,他们站在高高的堤坝上,俯看雪山环绕的一潭碧蓝湖水。张浩天说:“在西藏这十年,时光流逝得很慢,但日子却过得飞快。我好像干了许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干,”李小虎说:“背上行囊是过客,放下包袱就找到了家园。我留下来,就像一粒漂流的河沙终于沉淀在它自己的河床上。”何帅说:“我走得太远了,都忘了出发时的目标。”说完一笑,“我决定了,不走了,一定要等到水电站发电那一天。”张浩天看见他脸上并不是选择后的轻松和愉悦,反倒是接受这个结果后的遗憾和悲伤,但是,内心也为他终于选择了而不再纠结。
回到拉萨,张浩天他们很快完成了一篇题为《领导干部的楷模—孔繁森》的专题报道。发表后引起社会很大反响。不久,全国各大媒体纷纷转载,全国上下掀起了学习孔繁森的活动高潮。
举办个人摄影展是李小虎很久以前就萌生的心愿,完成孔繁森的报道后他就开始筹划。纸箱里的照片比比皆是,迷人的雪域风光、原生态的藏区生活场景、浓厚的寺庙佛教文化、高原经济发展变化等等。不要说一个摄影展,就是十个、百个也绰绰有余,可办摄影展绝不是拿两张照片往墙上一贴了事那么简单。筛选照片,明确主题,设计风格,装潢洗印,联系展馆……做不完的事。张浩天,田笑雨、邓安都来帮忙,熬了几夜才把照片理出个头绪。天快亮了,张浩天揉揉腰,说收拾一下,一会还要出去采访。田笑雨说她回家下锅面,大家吃了再走。
李小虎直夸田笑雨做的鸡蛋西红柿面条好吃。田笑雨笑他是酥油糌粑吃多了,换一种口味啥都香。李小虎说无论德吉放什么佐料,做出来的饭总有股酥油味。邓安说有人做就不要挑了,他老婆只会做豆腐。李小虎环视张浩天的小屋,感慨起来:“多么熟悉的环境,原来是我的窝,现在变成了你们的家,多想回来睡一觉。”邓安说三个人怎么睡。张浩天把碗一放,“快吃,吃了走人!”
李小虎说:“看你凶的,我触景生情,怀念一下都不行吗?”
张浩天说:“你这是怀念吗?简直是胡说八道!”
李小虎说:“不知为什么,知道你们快要走了,我总是情不自禁要回忆过去,好像我要告别这个世界了一样!”
田笑雨说:“只要我们还没走,这就是你的家,想回来就回来,想吃啥,说!”
李小虎说:“还是笑雨好,不像有些人,就爱耍大男子主义。”
张浩天问:“我有大男子主义吗?”
李小虎说:“大男子主义是你的一贯作风。”
张浩天看看邓安,又把目光转向田笑雨。田笑雨点点头说:“是的。不过有时候,还觉得你的大男子主义挺可爱的。”李小虎“哟哟哟”叫起来:“真是肉麻,还喜欢大男子主义,你是被他奴役惯了吧!”田笑雨一拍桌子,“快吃,吃了走人!”李小虎慢腾腾喝汤,说急啥。张浩天指指表:“几点了!”
5.
自从那次去找胡坤发现这里的市民居住环境不良,取水困难的状况后,张浩天就开始关注当地的饮水安全和环境卫生问题。发现整个城市仅有一个小型自来水厂,生产出的饮用水严重不达标,水量也不能满足城市居民的基本需求,加上自建水井不足,许多人还饮用没有经过处理的河水,人畜共饮的状况持续了多年。由于城市基本没有下水管道,污水横流,卫生条件堪忧。张浩天承受巨大风险,顶住各方压力开展连续报道,终于引起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和社会广泛关注,政府很快投入资金进行城市水网改造,社区面貌焕然一新。
工程竣工那天,张浩天前去采访。自来水厂一个操着上海口音的技术员向他介绍情况。“新建成的自来水厂,无论技术还是设备都是国内一流,从施工建设到投入使用我们只用了短短十个月时间。速度之快,质量之高都是我们上海自来水厂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
“听说你们还铺设了十五公里的下水管道,彻底解决了城市污水排放问题,市区的环境卫生和市容市貌得到了很大改观。”张浩天说。
“是啊,我们不仅投入了大量资金和设备,还免费培养管理人才和技术人员。解决了市区百分之八十的居民用水,凡是五保户和特困户我们一律免费供应。”
“听说水厂可满足日喀则市未来二十年的生产生活用水。”
“经济在发展,城市人口也在不断增加,要考虑长远啊!”
告别技术员,张浩天又去社区采访。刚进小院就听见居民奔走相告:“来水了,来水了!”一家女主人手忙脚乱指挥自家孩子翻出所有能盛水的器具蓄水。张浩天向她解释通了自来水就不用存水了。女主人毫不理会,依然和她的孩子们跑进跑出,直到铁锅、脸盆全都装满了水才停下来笑嘻嘻地看着张浩天。张浩天正要问她此时的心情,女主人好像又突然想起什么,拿起铜勺舀出一瓢水尝了一口,又逐个喂给孩子。孩子们的表情和她惊人的一致,舔舔舌头笑了。一个调皮的男孩趁大家不注意再次拧开水龙头,好奇地看着水“哗哗”流出来。其他孩子也奔过去开开关关,不亦乐乎。
一个藏族大爷正在同孙女抬水浇花,见张浩天背着相机走过来,指着红色塑料桶里的自来水不停念叨“张浩天”。居委会主任说,当大家知道是一个记者帮助我们用上了自来水就记住了这个名字。老人说:“我就爱养花弄草,可过去需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抬水,吃饭洗衣都舍不得用,哪还舍得浇花。现在用水方便了,准备再多养些花。”他拉着张浩天来到一口老井,“过去,几里远的居民都要到这里打水,天不亮,人们就背着水桶从四面八方赶来。冬天井边结了冰,又湿又滑,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有的还在这里摔断了腿……”主任补充说:“家中有劳力的还可以到井边打水,没办法的就只能到河里取水,不方便又不卫生。这下好了,排出的污水都顺着地下管道流走了,再也看不见污水横流,垃圾遍地了。”
采访结束,张浩天看时间还早,就想去看看大桥上的胡坤。洛布顿珠笑道:“我本来想去甜茶馆喝碗茶的,但是一个神对我说,必须去江边转一圈。走!”
夕阳下的尼木大桥霞光普照,夯实的桥墩立在宽阔的江面上,东边一侧的引桥已延伸至公路。接近桥头,张浩天看见几个工人沿公路边跑边喊,江中一人抱着一块硕大的胶版随波逐流。张浩天跳下车,边脱衣服边对水中的人喊:“三十米处有个浅滩,一定要在那里想法靠岸!”那人好像听到了,但由于体力不支,几次努力都没有成功。张浩天边跑边观察下一个停靠点。待那人接近,张浩天抢先跳下水中紧紧抓住他的衣服。那人的速度慢下来,但水流还是带着他们漂了一段。前面十多米远的豁口布满了礁石,如果撞上去,后果不堪设想。张浩天让他把板子扔掉。那人已没多少力气,但听到这话反倒把板子抓得更紧了。张浩天只能顺水飘流再次寻找机会。当一个大浪把他们推向岸边时,张浩天抓住了一块岩石。他把身体靠过去,这才脱离了湍急的主河道。赶来的工人把他俩拖上了岸。
工人们喊着“胡工”七手八脚施救。张浩天认出胡坤,挣扎着站起来把已有些虚脱的胡坤拉到斜坡上,头朝下拍打他的后背。胡坤吐出几口水,慢慢有了意识。他看着湿漉漉的张浩天,“你怎么来了?”工人七嘴八舌说起刚才的经过。胡坤抓住张浩天的手,“你是专门跑来救我的?”张浩天看看洛布顿珠,想起他说的“一个神对我说”,惊讶不已。
洛布顿珠知道胡坤是张浩天的同学,在中尼公路无数次见过他,对这位长年在河谷荒滩修路架桥的年轻人有很深的印象。在草原送给宋建华一把藏刀时他就对张浩天说过想送一把给胡坤,后来因为迟迟没找到好的工匠就放弃了。刚才听张浩天说要来看看胡坤,他很高兴。“神对我说”只是他的即兴发挥,没想到奇迹发生。他说:“是神派我们来的!”
张浩天问胡坤:“我就不明白,命都快没了,你还死死抱着这块破板子干啥?”一个手上缠着纱布的工人说,胡坤就是为了抢这块模板才跳进江里的。这是刚刚从内地空运来的模板,建桥离不了。
这时,燕妮抱着儿子从公路上跑过来,后面还跟着跑跑停停、气喘吁吁的女儿。燕妮把儿子往地上一放就扑过来,把爬起来还没站稳的胡坤扑到在地。她边打边哭:“你这个该死的,挨千刀的,我说过多少遍了,注意安全注意安全,你还往河里跳!你怎么这么没良心?你死了让我们娘几个怎么办?也跟着你跳进河里喂鱼啊……”胡坤把燕妮推开,拍了拍她弄在自己衣服上的眼泪和鼻涕,“哭啥,哭啥,我就那么容易死了,我怎么舍得我的宝贝儿子!”他看看刚刚跑过来的女儿,又说,“还有这么白个闺女!”说完,把衣服脱下来塞给燕妮,“好了好了,拿回去洗洗。今晚给我做顿好吃的,大个的饺子,肉要多,听到没有?”胡坤把哭哭啼啼的燕妮推上岸,朝大家挥挥手,“都走吧,我要脱裤子了。”见工人们还围着他,就开始松裤带。燕妮把眼泪一擦,对张浩天说:“一会来吃饺子!”然后抱起儿子拉起女儿走了。
他们走了,张浩天也脱光了衣服,把自己和胡坤的湿裤子铺在滚烫的沙土上晒。俩人面朝太阳躺在地上。不一会儿,他们的身体和衣服都腾起一缕缕青烟。胡坤问他到底来干什么。张浩天把水网工程竣工的消息告诉他。胡坤说:“终于有自来水用了,再也不用担心婆姨把我儿子倒进井里了!”他坐起来,“听说为了这,你还差点当不成记者,是真的?”张浩天笑笑:“不说这些。”
大桥方向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夕阳中的大桥洒满金光。张浩天问:“这座桥又是一个奇迹?”胡坤说:“尼木大桥是高原地区单孔最大跨径的拱桥,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为了完成这座桥的贴模任务,我们在冰冷的江水中泡了整整一个多星期,每次上来都冻得浑身哆嗦,高烧不止。在沉井施工浇筑混凝土时,我们都是连续施工,不能休息。尤其是石料封底填心期间,我们昼夜作业、通宵达旦,工地上灯火通明,分不清白天黑夜。”
张浩天说:“建一座桥太不容易了!”
“刚才手上缠着纱布的那个工人,前天作业时被滑车咬掉了一根手指头,可他硬是不肯休息。还有一个和我要好的技术员,去年开路时被哑炮炸死了。我永远记得那个阳光四射的早晨,‘轰’的一声,那个鲜活的生命就没了。”
“自从到了西藏,你就在中尼公路上摸爬滚打,十年的青春都献给了这条危机四伏,永远也修不完的公路。后悔吗?”
“我曾经很多次想去中尼公路起点的大都市上海看看那里的繁华,过几天灯红酒绿的生活,可是一想到那头的咖啡和香槟同这里的酥油和糌粑隔得那么远,就没有了勇气。”
“知道你的腿一变天就痛,刚才在冰水中泡了那么久,更痛了吧?”
“你应该问我值得吗?”胡坤看了一眼身后刚刚铺上柏油路面的公路,“不管那头的上海人是否理解我们高原人的情怀,但是想到我们把路修好了,你从拉萨来找我比过去更容易了,就觉得值。可是青春就这样一点点被高原的风沙吞噬掉,我又在想,如果哪一天我死在这条路上,会不会有人还记得我?如果人生还有一次选择,我会不会再来西藏?”
流淌的江水泛着太阳的余晖,像是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张浩天看着突然深沉起来的胡坤,觉得无论是他还是自己,都同当年有了不同。“人生就是一条河,我们不要试图去改变河流的方向,而是要让自己在这条河里流得欢畅、自由和快乐。追求梦想,就是顺从内心的欲望和渴求,就是得到精神和情感的愉悦和满足。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认为值!”
“是啊,这样想又觉得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时间像流水。走上高原仿佛昨天,转眼十年就过去了。”
“其实,我最怀念的还是在你驻村建的那座无名小桥。新桥建成那天,全村人都来给我献哈达、敬青稞酒。我从头喝到尾,醉到第二天下午才醒。那一次,我把后半辈子的酒全喝光了。”
“能不醉吗?那可是全村人送来的酒啊!”
“还有那条羊腿,后来才知道,你为什么打死都不吃锅里的肉。原来你们是用长蛆的肉给我炖的汤。”
“嘿嘿,那是专门犒劳你这个功臣的,怎敢和你抢。”
“够坏的!”胡坤捶了张浩天一拳,“你们什么时候走?”
张浩天看着晚霞,吸了一口清凉的河风。“这也许是我在西藏为数不多的几次采访任务了,帮小虎办完摄影展差不多就该走了。”
胡坤扯过地上快干的裤子,“是该回去了,你看我,儿女成双,大的都该上学了,小的也满地跑。你和笑雨也该回去要个孩子了。”
胡坤不经意的话再次荡涤起张浩天沉积在心底的痛,仿佛看见江中的鱼正在撕扯、啃咬、吞咽自己的孩子。他低下头在沙堆里搓着脚趾。河滩突然一片死寂,连夕阳都躲进了厚厚的云层。胡坤顿感慌乱,急忙解释:“我是说你俩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对,要是有孩子就更好了!”说完又感不妥,“我是说,你儿子如果还在,都会跑了!”这更不合适,他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语无伦次起来,“我是说孩子……”
一直以为那条忧伤的河已经干枯竭尽,没想到它一直都在隐密处流淌哀伤。此时,这个沉重的话题就像突然打开暗河通道的钥匙,只是流出来的不是甘甜的泉水,是苦、是涩、是浑浊、是不堪。张浩天感觉眼眶里的泪水悄无声息流进了肚子。他抬起头深吸一口气,重重拍了胡坤一下,“好了,我该回去了。跑这么远,就是想临走再看你一眼。”胡坤急了,“走什么走。你嫂子不是说了给你包饺子吗?”张浩天还想推辞,胡坤已经把他推上了公路。
胡坤说要亲自给张浩天炖条雅江鱼,可回到工地就身不由己。张浩天在江边洗鱼,看见洛布顿珠正盯着自己,就问:“顿珠拉,今天我们要吃这么多鱼,你不会把锅都给我们端了吧?”洛布顿珠看看还泡在江水中的胡坤和工人们,“吃鱼算什么,我要是有头牛就给他们牵来!”
洗完鱼,张浩天见胡坤还不回来,就去帮燕妮包饺子,可是无论擀皮还是包馅都成了他的弱智表演。笨手笨脚的样子惹得燕妮又是笑又是哭,连她身旁的一双儿女都在笑。张浩天干脆拍拍手去烧鱼。见菜盆里有颗酸白菜,就按照自己的想法炖了一锅酸菜鱼。他把烧好的鱼分了些给孩子们,问燕妮为什么不送女儿去上学。燕妮放下擀面棍叹口气:“我陪孩子去上学了,他怎么办?等等吧,等儿子明年到了上学年龄我就回岸上去。”张浩天说:“可是女儿就耽误了啊!”燕妮抓起一块面皮,“耽误啥?一个女娃!”
天已黑尽,一锅鱼凉透了胡坤还没回来。张浩天跑到桥下去找他们。灯光下的工地如同白昼,江水翻滚,人头攒动。由于设备简陋,许多工序都是人工操作。胡坤和工人们泡在齐腰深的水里灌注水泥。他们满脸是水,浑身是土,上半身在出汗,下半身在结冰。张浩天回望那顶被灶火熏染得黑乎乎的帐篷,看见燕妮和她的儿女在昏暗的灯光下跑进跑出,为包一顿带肉馅的大个饺子忙得不亦乐乎,他想,幸福是什么,谁又能为此下个准确的定义呢?
酒菜都凉了,他们终于回来了。胡坤走进帐篷喝了一大口酒,靠近火炉牙齿还在上下打架。张浩天把一锅鱼端上来,工人们一哄而上。胡坤端着半碗酒说:“建桥是一个复杂程度极高的工作,尤其是我们刚才对设计方案进行的一次测试,需要许多人通力合作,一鼓作气。各个项目的工程师都齐聚这里,每一个部件都要在规定的时间摆放在精确的位置,只有一次机会,不能有任何差错,失败了就会前功尽弃。”张浩天问他在西藏建桥除了气候影响外,还有什么困难。胡坤说:“可以说什么都有影响,什么都是困难。相同的技术和材料在高原上应用就是挑战和考验。内地的任何经验在这里都用不上,一切都要从零开始调试和论证,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焊接技术都会受到缺氧和低温的影响,更不用说新技术,新材料的应用了。多数情况下,受时间和成本的限制又不能反复试验,必须保证一次成功,其中的难度可想而知啊!”
“这么说,你做什么都在填补空白,创造世界第一?”
“可以这么说,可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什么第一了!”
“对了,当初和你打赌的那个同学怎么样了?”
“他早不干了,到深圳第二年就做起生意当起了老板。不过他也创造了几个第一,我们班第一个开公司的,第一个买别墅的,第一个出国定居的!”胡坤给张浩天夹了一块鱼肉,“现在我啥都放下了,这座桥完工我就回老家去。儿子,闺女到现在都不认得奶奶呢!”
张浩天看见碗里的鱼肉,一愣。这几年,他几乎把鱼肉戒得彻彻底底了,原因很简单,因为它总会勾起痛苦的回忆。但今晚他不知是浴火重生还是破茧化碟了,不但吃了雅江原汁原味的无鳞鱼,还喝了酒,而且喝得酩酊大醉,最后竟然走不动路,被胡坤找人抬进了帐篷。当胡坤把他摇醒时,太阳已把江水照得金光闪闪了。车开出很远,张浩天看见胡坤一家还立在桥头,不停朝他挥手……
临近中午,张浩天的车穿过曲水大桥奔驰在拉萨河谷的公路上。看见路旁高大整齐的白杨林一一闪过,张浩天忽然想起了王雪梅,想起了她种下的那棵白杨树。张浩天走下公路,凭着记忆很快找到了那棵白杨树。同上次相比白杨树已经高了许多,粗壮了不少。他轻轻抚摸刻在树杆上的“天”字,眼前又浮现出同王雪梅一起种下这棵树时的情形。
河水泛着亮光,微波荡漾,和那年同王雪梅一起乘坐牛皮船荡漾拉萨河时的景色一模一样。河中央的沙洲一片一片,上面的枯草依然红的绯红、黄的金黄、绿的深绿,明媚耀眼。水鸟还在河面起起落落,扇动轻盈的翅膀。只是河岸上桃红色的影子不会再有,坐在土坡讲童年故事的人不会重现。
秋日的拉萨河很美,事实上什么季节它都很美,就连灰蒙蒙的天、光秃秃的山和亮晶晶的石头都散发出诱人的光彩,只是河谷里的微风,带给人的感觉总是模糊不清,飘浮不定。时至今日,张浩天依然无法定义自己和王雪梅这份朦朦胧胧的感情是什么,只是每每想起就觉得沉甸甸,热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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