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音印象

许是我对故乡那熟悉的节奏太过于怀念,若非如此为何我在梦中都会耳染这动人的音乐。愈来愈强音打破了我梦中的美好光景,我在睡眼朦胧中强睁开双眼,这才发现,我乘坐的回乡的汽车已然到站。而这格外动人的音乐,居然不是梦中,而是生生的现实,是远处广场飘扬而来。我知道,那定是“八音”排列。这熟悉的声音,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错的。

对了,是时候说说八音了。对于八音,刻在我童年的记忆尤为深刻。也称大锣鼓,是广东惠来在春节期间游行表演的文娱活动。除在本村表演外,还有进县城或到邻村穿街走巷表演,以示和睦亲邻。一队大锣鼓的组成可多达上百人,头尾可摆1——2华里。前有大旗招展,后有锣鼓铿锵,丝竹悠扬。

大锣鼓演出时,队前用一根青竹挂一幅红幡,上帖金字“国泰民安”。接着是大旗队,肩扛大旗,一队数十人,多者上百人、徐徐前进。50年代以前多是男青年扛旗,以后多用女青年,身着时装。80年代开始穿皮鞋、西装短裙,戴乌晶眼镜,肩扛约3米长的镶边锦旗,上帖“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等吉祥语。接着是以24面大锣(有的多至32面),8付深钹,10只海螺为主的乐队。队员身穿同一式样的颜色的服装,头扎英雄巾。接着又是担炮囊与挑花篮的男女儿童,都作古装小生、花旦化妆。用竹片缠红绸的扁担,担起来摇摇晃晃,悠悠颤颤煞是优雅。最后是大鼓亭,后跟唢呐队及八音班,演员全部穿长衫戴礼帽,边行边演奏潮州音乐。鼎盛时,全县有过200多班,一直传到1987年,形式未改,但大旗与人的装扮,有了更新。春节期间或隆重节日,多班汇集县城或各圩镇表演,附近村庄群众都进城观看,万人空巷。

为此,我多年的感情,浓缩成小诗一首: 

《回家路》

公路

是在斜阳照耀的田野撕开的一道伤口

伤是那些倒下去的金黄的稻子

以及,被埋在下面的腐朽

汽车停下的地方叫故乡

多山,黄土地,贫瘠

阿伯牵着老牛露出一嘴黄牙

儿时玩水的小溪已经干涸

稻杆夹杂着牛粪在燃烧

炊烟四起

巷子灯光昏黄

菜在锅发出滋滋的声响

他说他到家了

每次踏上回乡路,从国道走进村里,望着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心里总在想,我该为这片土地写点什么了,哪怕写得并不好。2010年,从学校到报社工作,以为终于可以把梦想变为现实,可在领教了媒体的黑暗后,我毅然放弃了这份文字的工作,关于八音的文字也就一直耽搁。去年外婆突然离世,祖父也开始年老失忆,故乡的变化和故人的老去让我复而拾笔,如果我再不写,可能很多东西就在记忆中被吹散了。于是,我开始思索,去追寻那已逝去多年的童年,去找寻那段岁月中日历上的痕迹和落尘。

踏进乡村的公路,眼前夹道两旁的树木歪歪斜斜,兴许是天兔留下的痕迹。水稻、番薯业已收成,田地里只剩下绿油油过冬的芥菜,一片狗尾巴草随风摇曳着,夕阳懒洋洋地窝在关门山上。10年前,我就是从这里离开家的,而今站在这里,就像一场梦。

记忆的影像开始杂乱无章的回放。从西往东,村口是乡里的祠堂,对面是广场,平时各家各户在广场晒谷物,一有节日的时候八音班会在这里吹拉弹唱,热闹非凡。前面是一家弹棉花的,整天嘭嘭嚓嚓,棉絮一丝一缕地在空中飘扬。由此往东是一家剃头铺子,剃头师傅俨然是一个酒鬼,一天三顿皆不离酒,挨着这铺子的是公社的小卖部。猪肉店很安静,清晨杀好的猪堆在案板上,等着人来买;剃头店和猪肉店是我母亲的堂兄弟开的,那时我每次走过,舅爷们都会说一句话:“奴(孩子的意思),你还是那么瘦,吃多点……”现在它们全消失了。儿时钓鱼游泳,穿村而过的那条小河也不见了,已变成了脚下的公路。现代乡村的节奏,让我这个怀旧的孩子被时光甩下了好长一段距离。

隶属于粤东潮汕的这个偏远的县城,就是我的出生地。父亲高中曾未毕业,就应征入伍。结束军旅生活后,到县里计划生育办公室工作,和母亲结婚。因为没有遵从党和国家“少生优生”的政策,被迫辞掉了工作。回到村里报名当了几天民办教师,却在转正前的几天里被举报违法计划生育被取消资格。一边做生意,一边面朝黄土背朝天。也正在这时,“八音”悄悄进入他的生活。

对于父辈那个年代的很多东西,后来是在大学图书馆翻了路遥《平凡的世界》后才了解的。

但是,对于村子为什么会兴起八音,至今都是一个未解之谜。按理说当时的经济条件并不允许,因为饭都吃不饱哪有闲钱去买这些乐器。何况,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哪有时间去弄这些“不务正业”的东西。

据父亲回忆,村里“八音”的乐器是他托在潮州的叔父买的,然后他坐着手扶拖拉机到一百多公里之外的潮安县运了回来。

记事起,夏收农忙,夜里蟋蟀啾啾的叫,飞蛾总是绕着灯管盘旋。父亲和那些钟情八音的乡亲们在家里一边喝茶一边吹拉弹唱潮州音乐——八仙庆寿,赵少卿,苏六娘……。我家那间最宽的屋子经常都是围着十几个人,大人们除了聊收成情况聊农物买卖价格之外,再无其他。所以就吹吹笛子,拉拉二胡。也就是在这个氛围下,88前后的这批孩子不会二胡就会笛子。有时兴起,父亲也会“讲古”(潮汕话:讲故事),大都是古今忠臣孝子的故事以及因果传说——现在看来,他把乐器、传统和孝道传给我的同时,也不经意地给了我最初也是最原始的文学启蒙。

每年春节和元宵,公家的负责人就会把八音乐器抬到广场上,1面鼓,24面大锣,8付深钹,10只海螺,还有二胡,唢呐,横笛,古筝等乐器。大人们都是姗姗来迟,所以开始之前的那一小时的预热都是我们这些小毛头在摆弄。人群里,跃跃欲试的如我终鼓足勇气走过去拿起了一件乐器。鼓声一起,锣便相应,但总是参差不齐。鼓手会瞟一眼节奏不对的人,这时你会发现有一两个跟元宵的灯笼一样红的脸。大人们到达后,大锣鼓就开行了。两个提灯笼的人开道,接着是便是大锣鼓,锣鼓后面村里大庙小庙的菩萨,然后是庙里的香炉。巷头是八音,村尾是菩萨、彩旗,锣声此起,鞭炮噼啪噼啪彼伏,就是相隔的邻村也能听到。

除了过节的喜庆,也有为了祭神的,或者村里的白事。八音班声名远扬,所以附近乡镇一有活动或者白事,都会过来请他们前去。

每次安排活动,我都会成为父亲的跑腿专员。拿着手电筒,在漆黑的夜里穿过田间小路到八音班成员的门口,坤长叔,我爸让你过去喝酒,明天有活干。炳成伯,明天早上十点,记得带二胡……

第二天在鞭炮噼里啪啦,锣鼓咚咚锵锵中,看着八音班领着披麻戴孝的儿孙缓缓前行,有些哭的最大声最伤心就是没有眼泪,有些眼泪鼻涕一把流但就是紧闭着嘴,真真假假我不懂,但是我喜欢看,因为八音班的人我都认识,这是我父亲组织的,在我的小伙伴面前,这一度是我炫耀的资本。

我最初离家外出是1994年,满6岁,父亲把我送到靖海师公的家里,跟着师公读书。几个冬至春分,几个清明谷雨。我从靖海回到父母身边是六年后了,那时读初一。我家也从大聚居的祖屋搬到较宽敞的新房。靖海的日子像家里那几亩瘦田般贫瘠,但,在粗茶淡饭、褴褛衣衫之中,我已经长成了照片中那个留着蘑菇头的少年,也开始有了自己小小的价值观。

同学问我父亲是做什么的。我说:农民,种田的。

我不会说是八音班,八音也和死人送葬棺材扯到一起,那是多么低贱的工作呀。

那多掉面子啊!

母亲也一直讨厌父亲在家里弹唱,但也碍于有客人在不便发作。有一次,父亲一个人吹起笛子的时候,母亲向他吼:“要吹出去外面吹!很高雅啊!”我也会站在母亲这边:“吵死了,我要看书!”然后就会看到父亲悻悻的拿着笛子出去的背影!

转眼间,改革开放已经如火如荼的进行了二十多年,我也踏入了工作岗位。

城里的日子是不分季节不分月份的,甚至不分昨天今天还是明天。三百六十五天的机械重复,只见到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不像乡村的日子,地里的庄稼返青了,变黄了,泛出金色了,时时刻刻用不同颜色提醒着你,今天和昨天是不一样的。

长年在外,躺在自己家里的床却觉着陌生了,无法入眠,看了一下手机,凌晨四点。腊月天,寒风刮过电线发出嗖嗖的声音。接着,听见打火机钢轮摩擦火石发出的声音,跟着是两声咳嗽,我知道是父亲起床了。点烟的声音在半小时内听见五次,一支接一支的抽。

我知道他今天肯定是有活干,有活干的时候他总是睡的早起的很早,炳成伯过来敲门的时候,母亲也起床给父亲热了昨晚的剩饭,茶炉的水也烧开了。我首先见到的是炳成伯,然后,一个一个都见到了,长弟叔,坤长叔,有些尚在路上。很多人名字跟模样,我基本对不上号,父亲一个个介绍。十多年后他们都老了,皱纹,发胖的身体,夹杂银丝的头发,或者谢顶,时光真真绝情,一个都没有放过。不仅仅是胖了还浑浊了,黯淡了,变得边缘模糊。明亮的镜子碎了一地,反射着无数惊愕的眼睛。

我在这群人眼里我看到了父亲的衰老。

我也像这群人的子女一样,也想劝说父亲不要再从事八音的工作。

但我没有这么做,父亲从来不因钱少而抱怨和自卑过,也从不艳羡别人的富可敌国,相反,他是那么自恋,经常会提起电视台邀请他们去表演的事情,经常“吹嘘”自己八音全通,横笛全县第一。我必须尊重他通过他自己的特长自己的形式付出所换取的金钱和财富,这是一件多么光荣和了不起的事!有自己的房子,有饭吃有烟抽有酒喝,还有几个互通冷暖差不多能交上一辈子的朋友,这就足够了。

母亲再吼父亲的时候,我就跟母亲说:“这是艺术,你不懂。你儿子我就是学不会,要是学会了,姑娘都被迷死了!”

也在这个偶然间,惭愧起自己对八音的“善变”。

八音陪伴着父亲一生,父亲送走一个一个八音的朋友。

终有一天,八音许会伴他走进这片土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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