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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我醒了。
窗户上慢慢结出一片朦胧的光，比月光白。银杏树一摇，那片光碎了，轻轻地，被风从玻璃上推落。
这霜白的光是破晓的预告，我耳边响起璐璐昨晚悄悄对我说的话。“妈妈，明天我陪你去看日出吧！”
暑假时，我几乎每个清晨都会去锦城湖，在那里看风景看人，拍摄一些好照片，消磨小半个上午。她大约是好奇那里到底有什么吸引了我，也想去看一看吧。
我下楼，轻手轻脚推开她的房门，她像只小猫蜷缩在被窝里，听到我来，睡意朦胧地睁眼看。我又不忍心叫她起床了——初三的孩子，好容易有个周末补觉的时候啊。
我轻声说：“你睡吧，不要起来了。”
她挣扎着坐起来：“没事，妈妈，我能起来！”
我看得出她很想睡，但遵守承诺似乎对她来说是一件更重要的事。这时，床头的闹钟嘀嘀嘀响了起来，原来她怕误了时间，还上了闹钟。
这只小蜗牛，还是那样慢吞吞的，等我们收拾好，出门往锦城湖走，太阳已经开始露头了。她打着呵欠，揉揉眼睛，对我说：“妈妈，今天我来帮你拍，你要是喜欢，我就多拍点。”
走进公园，瞌睡虫很快被清晨的风吹跑了。芦苇、飞鸟、红桥渐次进入视野，擦亮了我们的眼睛。晨跑的人群中，有一只被强行拉来减肥的胖狗，它一边大喘气，一边幽怨地看着哈哈笑的我们……
太阳在地平线上缓慢上升，万丈霞光在一个瞬间突破云层，染红了半边城，而月亮还挂在西天上，不忍离去。
微风凉爽，被云霞半遮半掩的日出特别绚丽。璐璐很专业地调整着相机ISO的数据，我惊奇地问：“咦，你怎么懂这个？”她回答：“我想着这个周末要陪你拍日出，所以提前查了一些摄影知识，学了一下。你看，要这样调……”啊，为了陪我，这么用心吗？
她的小脸贴着我，给我演示。她头发上好闻的气息让我一时间有点恍神，她长大了啊，几乎和我一样高了，虽然长大了，但似乎更加可爱、细腻，温柔。
芦苇荡漾，心湖荡漾，映着初升的红光一片。
“妈妈，我们班有个男生特别喜欢把袖子撸起来，有意无意地展示他的肱二头肌，就像这样……”璐璐模仿起男生假装无意间耍帅的样子，真是惟妙惟肖，“后来还有一个男生也学他的样子，可他有点胖，于是展示出来的只能是肱二头拜拜肉……”
她描述的画面感太强，我猝不及防，哈哈大笑起来。
“妈妈，我当了英语课代表，老师每个月都会给我发工资呢！你猜是什么？你肯定猜不到——是一杯奶茶！今后我要更加卖力工作才行！”她咂咂嘴，仿佛奶茶的香味还没散去。
我们坐在湖边，一边看着白鹭飞过红桥浮影，一边聊些有趣的事。
“我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很有趣，我的性情也越来越好了。你觉得呢？”
我点点头：“当然，我明显地感觉到了。你不仅平和、阳光、善于沟通，还很有幽默感。”
她笑了：“现在，想想过去，我的脾气真坏！真不知道我怎么会那样！”
我回答道：“人都会经历挫折。再说，那并不是你的错。”
岸边飘着一片宁静的浮萍，一张张小脸仰着，聆听着我们的谈话。我望着那片浮萍，两年来的一些往事随着荡漾的水影，渐渐浮现在眼前。
我家的双胞胎姐妹，常常会被旁人拿来比较，这是一件令人烦恼又无可避免的事。瑶瑶初一拿到年级第一，璐璐回家来，懊恼地向我抱怨：“我同学说我没有姐姐厉害……可我也不差啊，全班第三呢！”我随口说了一句：“别太在乎别人说什么，自己加油就行了。”有段时间她很努力地学习，但因为速度慢——她天生是个慢性子的人，成绩不升反降。她很沮丧，又说自己不行，我回答：“你多向姐姐学学，她能做到的，你一定也能做到！”
这些“鼓励和鞭策”，使她的压力更大了，情绪也越发不稳定，我总问：你为什么就不能快点儿？再快一点儿，你就能……她慢慢不再说话，整个人变得越来越情绪化，尤其是不能接受批评，一碰就炸。我很苦恼，她也很苦恼，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有一天，明明一件小事，不知怎的就变成了大爆炸——“是！我什么都做不好！我再怎样努力也不行！姐姐才是你心里的完美女儿！”她撕心裂肺地冲我叫喊。
那一刻，我在她的喊声里，听出了这段时间我没有意识到的问题。
我只顾着为一个优秀的女儿欢呼，却忘记了给另一个同样很优秀、很努力的女儿加油。只因为她慢了一拍。
在她第一次感受到命运不公平而茫然无措时，本该成为她的支柱的我，却让她失去了安全感。
在惶恐中的孩子怎能前行？现在想来，那时她的所有脾气都是无助的呼喊。她害怕自己不够优秀，害怕努力徒劳无功，害怕面对这个竞争激烈、复杂而现实的世界，害怕失去原有的欣赏和爱。
这也是当下大多数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矛盾焦点吧。孩子想努力而不得法，他们不停跑，但腿上不仅绑着学业沉沉的沙袋，背上还驮着父母重重的期望，太累，无法承受的时候，只有爆发。
就让我做一只大蜗牛吧，陪她慢慢走。
数不清经历了多少次谈心、多少次情绪的反复，我一次次告诫自己做好一件事：肯定她的努力，做她的盟友。
我想，当我深爱一个孩子、希望她心无挂碍、大步前行的时候，必然要学会指给她一条充满希望的路——告诉她：无论前面会遇到什么，你不是一个人，有人会一直陪伴并支持你，不用怕。
这不仅适用于孩子，也适用于所有我爱的人。
考试前夕，她小心翼翼地问我：“妈妈，如果这次我考差了，你会不会很生气？”
我认真回答：“不会。只要是努力得来的成绩都是好成绩，我已经看到了你的努力！放心去考！”
那一刻，我们都如释重负。
现在，她不再是那个爱发脾气的小孩，而是一个愿意早起，陪我看日出的女儿。
夏天结束了。天空高远，露水潮湿。朝阳褪去了深红，悬于城市东方，光线飞快地变幻着，一寸一寸在大地上推进。树荫浓密的地方似乎还在沉睡，光线照射的地方灿烂夺目。白昼像一个孩子，一点一点生长着。那轮淡淡的月亮依然倚在半空，守望着初升的太阳。
“太美了！怪不得你喜欢早上到这儿来！”
璐璐赞叹道。那片浮萍映着霞光，她举起相机随手一拍，竟拍出了油画般的光泽。她大概被自己的作品惊艳到了，撸起袖子更投入地拍。这样的她，多好啊！
“不过，天天来不腻吗？”她回头问我。
“虽然是同一个地方，每次来也是不一样的，光线、云朵、游泳的鸭子飞翔的鹭鸶，还有来来去去的人都是不一样的。就像我们每天的日子，看似一样，但仔细看，又有很多不一样。许多平凡事物都有高光时刻，也有美丽的一面，有时候需要慢下来，才能发现它们，这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她认真听着，对我说：“妈妈，我觉得最近我的人生观发生了一些变化。你觉得现在的我好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回答：“你很棒！不仅学做任何事都很努力，还能发现许多细节之美，所以你才会文笔优美、性格温柔、画画很美，唱歌好听，笑起来好看！你还给了我们很多很多爱，让我们感到非常幸福！”
她高兴地笑了，说：“等到了高中，我想改变自己，重新开始。”
我说：“既然想改变，可以从现在就开始啊，为什么要等一年以后呢？一年，可以完成很多事。”
她若有所思，似乎在想应该怎样改变。我知道，她已经战胜了自己，重拾了信心，准备再次出发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问我：“妈妈，你也变了，对我有耐心多了，不嫌我慢了，为什么？”
我温柔地说：“因为我爱你。你为了自己的目标努力奔跑已经很累了，我不能替你跑，但我至少可以帮你把背上的一些包袱丢掉，让你轻松一些。或许那就是你慢的原因……我希望你知道，你不需要和别人比，不需要完美，也永远是我心里最可爱的人。”
她看着翩然而过的白鹭，好一会儿才说：“我觉得我应该变得更好。”
“为什么？”
“因为世界上总有些很好的人，他们值得一个更好的我。”
不知不觉，我湿了眼眶。我把她拥入怀中，在她发丝上印了一个吻，千言万语，都在这个吻里。
我在努力爱她的时候，她也在更努力地学着爱我、爱自己、爱这个世界。
太阳升起，月亮还在半空等着它。两两相望，它们相互辉映着，飞鸟掠过，它们共同拥有着整个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