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传菜员的“迷路传说”
2017年的上海，陆家嘴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晃眼的光，东方明珠像根插在地里的银色糖葫芦，杵在黄浦江边上。正太广场五楼的“百味轻奢餐融合菜”，招牌用的是鎏金大字，左边挂着“中西合璧”的木牌，右边贴着脸谱，进门先是一奇特怪异的吊灯，转个弯又能看见整个大厅，一种全是黑色元素的大厅，好家伙，全是黑！黑桌子黑凳子，连服务员都穿黑衣裳戴黑面纱，活像武侠小说里刚下山的“蒙面刺客”，就是手里端的不是剑，是盘子。
这天，餐厅比平时热闹点，是传菜部来了两个个新人，小乔和小曾。小曾刚从河南老家来上海，二十出头，个子不矮，脸瘦瘦的，穿了件洗得发白的T恤，攥着工牌的手心全是汗，头发剪得像个锅盖，跟现在留的碎发差了十万八千里。蛋蛋领着他进门的时候，他跟在后面，头埋得快碰到胸口，活像只被人提溜着后颈的鹌鹑，眼睛只敢瞟地面，连头顶上的灯牌都没敢多看一眼。和他相反的是小乔，对餐厅的一切事物感到好奇，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尤其望着窗外的东方明珠不由得发出一声赞叹：“这塔比我想象的要高！”
“蛋蛋，这就是新来的小曾和小乔？”传菜口的大海探出头，脸上堆着笑，俩酒窝深得能盛酒。大海是传菜部的老人了，干了一年，脸上永远挂着笑，据说笑肌是练出来的——毕竟餐前小菜归他管，客人问菜名的时候，笑一笑能掩盖他总记不住菜名的尴尬。
蛋蛋嗯了一声，她穿着黑色衬衫，胸前口袋别着一支笔，一个丸子头被发网盘起，像个小灯笼似的，个子不高，鼻梁高挺，脸如积雪，一笑露出月牙般的大眼睛，感觉空气都变甜了。她温柔的说道：“你俩以后跟大海学，传菜部就一条规矩——别上错菜，别送错桌。等会儿让馒头带你俩认认位置。”
小曾忙点头，嘴里“嗯嗯嗯”跟小鸡啄米似的，话都说不利索。服务员馒头指着传菜口墙上的区域图，红的绿的蓝的画了一堆框，A到F区再加个雅间，看得小曾眼都花了。“记好了啊，A区靠前，8桌；B区挨窗口，能瞅见东方明珠，12桌，翻台快得能飞，忙得脚不沾地；C区在中间，K区贴墙根，后面是F区，雅间在最里头，平时咱歇脚的，忙了才给客人用。”馒头语速不快，说得挺专业，小曾盯着那些框框，脑子里跟塞了团乱麻似的，A和B还没分清，旁边小乔早拍着胸脯说“懂了”。
小曾咽口唾沫，掏出手机想拍张照，结果手一抖，手机差点砸地上。大海在旁边乐了：“不用死记，干几天就熟了，闭着眼都能把菜送对！”
小乔接话比谁都快：“大海，你平常真闭着眼送啊？”
大海嘿嘿笑：“这不打比方嘛，总不能真闭着眼！那菜不洒在客人头上了？”
十一点半，餐厅开始上客，先是几个退休的阿姨，坐在B区，点了牛腩套餐和卤肉饭套餐，一边聊天一边等菜。
传菜口的铃铛响了。
“走菜—”
大海喊：“来活了！B区8号桌，‘蔬菜沙拉’一份，‘淡淡的忧伤’一份，端稳了！”
小曾赶紧跑过去，第一次传菜，感觉有点沉，他双手端着，胳膊肘夹得紧紧的，生怕晃打了。“小曾记得B区靠窗，就往亮堂的地方走，走到B区2号桌，看见几个阿姨在聊天，赶紧把菜放上去。
一位穿红衣服的阿姨愣了愣，瞅着碗里的菜，又瞅着小曾，一口上海话怼过来：“哎哟小伙子，侬搞错了呀！阿拉点的是牛腩饭，没点这个呀！”
小曾心里“咯噔”一下，托盘差点脱手，脸瞬间红得跟煮熟的虾子：“啊？不、不是B区8号桌吗？”
阿姨乐了：“阿拉这是2号呀，侬送错咯！”
这时候，当区服务员阿正赶紧来到，赶紧跟阿姨道歉：“阿姨对不起，他是刚来第一天，记错了，您别介意。”然后望着小曾，压低声音说：“跟我来。”
小曾跟在阿正后面，来到一张高柜台旁边，道：“你不用上菜的，只要把菜端到这里就行，菜由我上。”
小曾记下了。
随着吃饭的人越来越多，餐厅里一下子就坐满了，后厨里大家犹如打仗一般，西餐厅的出菜口铃铛响个不停，中餐出菜口喊着一声又一声的“走菜…”
小曾端起牛腩饭就火急火燎的送了出去。刚回后厨，耳机里响了起来：“谁送的牛腩饭？光有牛腩怎么没有饭？米饭呢？”
小曾这才知道忘记拿米饭了，于是赶紧端着搭配好的三碗米饭送了出去，A区服务员杰克道：“这三碗米饭其中一碗名叫日本越光米，上面是需要撒点芝麻的。”
于是小曾赶紧端着米饭进后厨撒了点芝麻，又送了过来。
紧接着端着一道汤，不知道忙晕了还是什么，赶紧端着搭配好三碗米饭送了过去。
蛋蛋看到，虽然忙的不可开交，还是不禁乐道：“你喝汤还需要吃米饭么？”
接下来的半小时，小曾就站在传菜口，看着大海和其他传菜员端菜，熊大旁边一个一个教他认：“这个是‘马六甲排骨汤’，碗里有排骨，汤是清的；这个是‘食神牛腩饭’，上菜时别忘了米饭，三碗米饭有一碗米粒圆的，需要撒点芝麻；这个是‘土皇上麻婆豆腐’，别忘了拿旁边带干冰的花瓶，还有杨枝甘露，里面也有干冰，上菜时浇点开水，他们会冒着仙气的……”小曾看得眼花缭乱，记了这个忘那个，脑子里全是菜名和碗的形状，跟一团乱麻似的。
餐厅里人声鼎沸，传菜口的铃铛响个不停，喊声此起彼伏，大海和小乔、小嗨他们忙得脚不沾地，小曾也想帮忙，结果刚端起一个托盘，就听见有人喊：“小曾，F区的‘土皇上麻婆豆腐’，快送过去！”
小曾一着急，忘了F区在哪，端着菜到处乱窜，实在没辙了，就问一旁吃饭的客人：“你知道F区在哪吗？”
客人一脸懵，道：“F区？这里不是浦东新区吗？”
一旁拿着对讲机的管大人看到了小曾的窘迫，忙过来询问。得知原因后给他指了指最后面的F区，小曾顺着她的方向看是一对小情侣，误以为是要给他们，连忙端了过去。
桌旁的一对小情侣抬头看了看他，男生皱着眉说：“我们没点这个啊，我们点的是‘卤肉饭’。”
“对不起对不起，我送错了！”小曾赶紧端起盘子，转身就跑，结果没看清路，差点撞到赶来的管大人。
“哎哟，小曾你慢点！不用着急。”管大人无奈地说，“我是告诉你这一片是F区，不是让你把菜端到这桌，还有就是你不需要把菜端上桌，旁边有柜子，端到柜子上你就不用管了。”
小曾点点头，心里更紧张了，手心全是汗，连托盘都有点抓不住。这时候，传菜口的铃铛又响了：“A区6号桌，‘淡淡的忧伤’一份！”“K区2号桌，‘高棉的微笑’！”“B区8号桌，‘食神牛腩饭’！”
订单太多，小曾脑子更乱了，他端起A区6号桌的“淡淡的忧伤”，心里却想着B区靠窗，就往亮堂的地方走，结果走岔了路，从A区走到了K区——K区在餐厅最里面，挨着墙角，光线暗，小曾走到K区，看都没看就准备把沙拉放上柜台，K区服务员生姜疑问道：“这不是我的菜，这是K区。”
“啊？”小曾一看桌号，K区，不是B区！他又送错了！这时候，他听见杰克在远处喊：“小曾！A区6号桌，我的沙拉呢？客人都催了！”
小曾赶紧拿起沙拉，往A区跑，跑的时候没注意脚下，差点被地毯绊倒，沙拉碗晃了晃，撒了点芝麻在地上。他好不容易跑到A区，把沙拉放上去，跟客人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送错了，让您久等了。”
客人倒是挺好说话，笑了笑：“没事，新来的吧？慢慢来。”
小曾松了口气，刚想转身回传菜口，又听见有人喊：“小曾！B区8号桌的‘食神牛腩饭’好了，快送过去！”
他又赶紧跑回传菜口，端起牛腩饭，这次他记着B区靠窗，就往窗口方向走，心想好不容易对了一次，正兴高采烈的走，一个没注意踢到了玻璃台阶，摔了一下，牛腩撒了一地，望着一地的牛腩饭和砂锅碎片，小曾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小曾傻愣愣站着，不知道咋办。管大人赶紧跑过来，一边捡碎片一边说：“没事没事，你去后厨拿拖把来。”小曾慌慌张张往后厨跑，东北阿姨喊：“后厨后门有拖把！”他一着急，顺着员工通道就扎出去了——一开门傻了，外面亮堂堂的，不是后厨，是正太广场的商场大厅！吓得他赶紧往回跑，岔路口绕了三圈，差点把自己绕成九转大肠，才摸回后厨。刚想开口说“没找着拖把”，大海拍了拍他：“不用找了，早打扫完了。”
熊大安慰道：“没事，不让你赔，不用害怕，不用着急，慢慢来。小曾，你先别送菜了，跟大海去熟悉一下区域，记熟了再干活。”
大海点点头，拉着小曾：“走，带你逛一圈，保证你记牢。”
下午一点，是最忙的时候，传菜口堆了一堆托盘，大海喊：“小曾，敢不敢再试试？”
小曾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敢！”
这次，他端起“B区‘土皇上麻婆豆腐’”，顺利的送了过去。”
阿正连连夸赞：“不错呦小曾，有进步！”
小曾笑了笑，说：“谢谢。”转身回传菜口，心里有点小激动——这次没送错！
接着，他又送了“K区的‘高棉的微笑’”，他准确地找到了位置，送对了。然后是“A区桌的‘空中花园’”，A区最前面，他也送对了。
大海看他送对了，笑着说：“不错啊，小曾，不难吧？”
小曾点点头，脸上露出了今天第一个轻松的笑容。这时候，蛋蛋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水：“渴了吧？喝点水，刚才表现不错，没送错。”
小曾接过水，说了声“谢谢”，心里暖暖的。他看着传菜口忙忙碌碌的大家，大海笑着端菜，小乔跑得飞快，小嗨虽然头发有点黄（后来他才知道是喷了油漆），但传菜很利索，潘潘在大厅里穿梭，时不时跟客人打招呼，管大人（经理管淑娟）穿着职业装，在指挥着全场，笑容温柔。
他想起早上刚来时的慌张，觉得有点好笑，也有点庆幸——虽然第一天闹了不少笑话，但大家都没怪他，大海耐心教他，砂锅打了管大人也没骂他，反而鼓励他。
下午三点多，饭点过了，餐厅里的客人少了，大家终于能歇口气。大海拉着小曾，坐在传菜口的凳子上，给他递了个馒头：“饿了吧？吃个馒头垫垫，晚上员工餐是李仙路做的，他做的红烧肉贼香。”
小曾接过馒头，咬了一口，甜甜的，是他老家的味道。他看着窗外的东方明珠，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亮，心里想着：上海真大，餐厅真忙，但好像也没那么可怕，慢慢学，总能做好的。
正想着，传菜口的铃铛又响了，大海站起来：“走，小曾，又来活了，这次送到雅间的空中花园’（甜品）。”
小曾赶紧站起来，端起托盘，这次，他没有迷路。
远处，蛋蛋看着小曾的背影，笑着对管大人说：“学得还挺快。”
一旁路过的大海笑了笑：“那可不，我教的嘛。”
管大人白了他一眼，没说话，但嘴角的笑意藏不住。阳光透过餐厅的窗户，洒在地上，照得每个人的影子都暖暖的，传菜口的铃铛声、客人的聊天声、员工的笑声，混在一起，成了百味餐厅最热闹也最平凡的声音——这声音里，藏着一群底层打工人的慌张、努力和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