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总是惹人生恨,或许是黑色太浓重不会走漏风声,人们不必再把心事遮遮掩掩,因此脆弱总挑晚上发一场山洪。知翘也不例外,无论白天默默地说多少宽慰自己的话,晚上却要再把它们一一推翻。人对付自己最无能。
时节也算是优待了知翘,夏天的太阳知晓人间的好,每天都要多逗留一会。冬天的太阳是迫不及待地走,在天空湛蓝的容器里,恍惚间就下降几个刻度,仿佛被买醉消愁的人咕咚一口喝了下去。 才立夏没两天,知翘万千痛苦的思绪还好能延迟一小时。知翘瘫痪在家,假装松软的沙发是周先生的怀抱 ,大部分时间望着手机屏幕里这个被周先生全盘否定的自己,试图能找到原因,更多的是等待着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的出现,可手机却不通人情,安静得像个模型。 而千辛万苦等来的一通电话,却是妈妈浇来的一桶凉水。母亲毫不知情,在另一边欢天喜地地说:“知翘,你表妹下个月六号就要结婚啦,别忘了买好票回家。”知翘听着妈妈话音里欢快的跳跃,脑中浮现了她那一张喜庆的脸,自己的世界已经摇摇欲坠,母亲还把别人的喜悦硬塞给自己,多么残忍。知翘想要哭出声来,可还是用力地掐着自己的胳膊,努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好啦妈妈,忘不了的。”知翘天生的温良和善解人意使自己无论如何也凌厉不起来,她从前想过,要是自己是旧社会的姨太太,一定是最逆来顺受的那一个,和其他正房侧房明争暗夺的把戏不会做,任何人做的错事她也能找到原谅的理由,自己只有被暗算的份。
知翘突然感到饥饿,冰箱里空空如也,于是挣扎着站起来挪动身体走下楼,有气无力得像踩在棉花上。房东太太在楼下院子里洗衣服,看到知翘时吓了一跳,满手的肥皂泡沫甩向各处,有一朵不偏不倚地落在知翘瘦削的肩膀上。“天呢,知翘,我还以为这几天你不在家呢,怎么脸色这么差,生病了吗是?会不会是拉肚子?天热吃坏东西的人可多了,听说医院里得肠胃炎的人排队都排到停车场了,八成是流行病,你快去看看吧。” 知翘动了动嘴唇,硬生生挤出一个笑来,艰难到仿佛在做一道数学题。“我没事,就是最近胃口不好。”面对房东太太的嘘寒问暖,知翘无力应对,自己浑身上下都在生锈,快要报废一般。
知翘捧着一瓶牛奶和落日的余晖一同回家,两天不见,外面的空气都有些陌生,她甚至不知道用哪种方式呼吸才好。她预支的两天假期已经花光分文不剩,明天才最可恶,他就要见到周先生了,在一个公司的屋檐下的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人,真正要见面时却只有胆怯。
知翘住的地方在闹市区,一条东西走向的夜市街嚣张跋扈地横在院落门口。夏天的晚上总是比戏台子还要热闹,搂住别人肩膀称兄道弟心里打着小算盘的是曹操,神游酒桌外想着今天偶遇到的一个俊俏姑娘的是断桥上借伞的许仙,痛哭流涕抱着酒杯撒手不放的女人是被负的杜十娘。喝到尽兴,恩恩怨怨全都吐出来,同一酒桌的推搡打骂,相邻酒桌上的人推搡打骂,相隔十几条街的另一个酒桌上的人也组队来这里互相撕破脸皮。周先生还在这住时,一听到有人开战就像个顽劣的孩子似的跑到阳台上,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隙,津津有味地观看那些恢弘的场面,然后全神贯注地听他们对骂的内容,再把那些夹杂着污言秽语的情节东拼西凑,串成一段完整的大戏,一五一十地讲给知翘听。邻居吴老大妈脾气暴躁,而且每天都要睡在新闻联播之前,上了年纪的人睡眠浅,一惊就醒。每逢有人吵到她睡觉,她就怒气冲冲地地跑到阳台上朝那些人劈头盖脸地骂过去,用词比他们高超,既刻薄又有水平,声调押韵而且气势磅礴。可惜只怪她的南方方言太悠扬婉转,少有人能听懂,连周先生都觉得她像是在念咒。周先生和吴老太太一个看,一个骂,而知翘在屋里乐呵呵地笑,感觉阳台上的景象才最壮观。
夜市上的人一波刚走一波又来,推心置腹和假惺惺的话当下酒菜也被说到腻,可阳台上再也不会有周先生了。往事不堪回味,知翘又犯了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