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心里有所不忍,但他眼前依然在不停闪动着两条蛇影、耳旁依然回荡着僧人的警告之语和乡里乡亲的闲言碎语。这些意念很快就冲淡了他心中柔软的温情,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许家的子嗣后代,绝对不能是个妖孽的怪胎。“如果娘子不肯饮下这杯酒,我便相信此传言是真。”他狠下心说。“娘子若不是心虚,为何要一再推却?”
“好你个好歹不分没良心的许仙,把我姐姐气成这样。居然说我姐妹二人是蛇妖,要不是姐姐拦住,我早就想要找你问个明白。”小青在这时冲进屋来冲着许仙大声质问道。先前她在厨房听见许仙厉声质问姐姐时便已气得浑身发抖,此刻见许仙欺人太甚,再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当初若不是看你忠厚本份,为人善良,我姐姐怎能答应与你成亲,既成了我姐夫,姐姐可有曾亏待过你半分?若无姐姐代为打理保和堂生意,替你医患问症,开方研药,保和堂怎会如此兴隆?不想你竟听信谣言,将我二人当成蛇妖,今日里还想骗我姐姐喝下这药酒,连自己亲生骨肉也要毒害,我倒要问问你是何居心?你这个姐夫我不认也罢。”
许仙在小青诘责之下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又变成了青。恼羞成怒的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啪”地一声将瓷酒杯掷在地上,拂袖而去。
白娘子此刻只感觉心灰意冷万念俱灰,那只酒杯粉碎的同时也粉碎了白娘子心,她眼中的泪如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许郎啊许郎,我念你是个忠厚本份,知书明理之人,才将终生托付与你,祈望与你恩爱到白头,怎料现在才怀身孕,便无端祸起萧墙,不知你是中了什么邪,听信了流言蜚语,竟将我姐妹二人当作蛇妖。罢罢罢,看来你我缘份已尽了……就在伤心的白娘子端起酒杯欲一饮而尽时,被眼疾手快的小青伸手夺去了酒杯。“姐姐,是姐夫,哼,是这个忘恩负义的许仙负你,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小青啊,许郎他、他、他这般对我,我便遂了他的意,让我饮了这杯酒吧”白娘子伤心欲绝。“姐姐好糊涂啊,难道姐姐饮了这酒,他便会认为我二人不是蛇妖了么?姐姐与许仙恩爱一场,事事为许郎考虑,处处替保和堂着想,如今却不及外人一句传言,更可恨他还要加害于你腹中胎儿,虎毒尚且还不食子呢,姐姐你说这许仙是可靠之人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白娘子猛然想起自己腹中胎儿,不住更是悲从中来, “孩儿啊,是为娘命苦,害你险些遭罪”,白娘子轻轻抚摩着腹部泣不成声,腹中胎儿似有所觉,竟然动个不停。小青红了眼圈劝道:“姐姐不可过度悲伤,小心动了胎气,还是先回房中再作打算吧”
带着几分醉意的许仙在午夜的子时昏昏沉沉睡去,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又来到了西湖断桥渡口,湖面上缥缈如纱的白色薄雾衬托着碧绿的荷叶和粉色的莲花,看上苑若仙境。晨雾中白娘子和小青向他款款而来,就像当日在断桥边初次相见一样,令他心旌荡漾,喜不自胜。他忍不住上前想去拉住白娘子的手,忽然间那个奇怪的僧人不知道从何处冒了出来,神情异常的凶煞,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盯到许仙心中发毛。他抢先一步拦阻在自己与白娘子之间,举起手中一个闪闪发光的金钵,只见那只金钵放出一束刺眼的电光,瞬间将白娘子与小青罩在光茫之下,“我要将你们两条蛇妖镇压到雷峰塔下去,让你们永世不得翻身,哈哈哈”这个僧人笑得面目狰狞。渐渐的,小青已经整个变为了一条青蛇,被那僧人收入钵中,而白娘子的上半身还是人形,下半身却已渐渐变成一条白蛇尾部,许仙吓得魂不附体,只见白娘子伸手哀哀地向他喊道:“许郎救我”,许仙犹豫半晌,终于有所不忍,伸手要去抓白娘子手臂……只听得砰然一声,小青、白娘子、僧人一下子从眼间消失不见了。
许仙在微熹的晨光中醒来时,发现自己手上紧紧抓着一把西湖绸伞,房门开着。他觉得有些奇怪,这把伞正是当初邂逅白娘子那日所用的雨具,可不是已给了白娘子收起来了吗?当日她说这是两人定情之物,须得好生保管。怎么现在又到了自己手上?想到这里他猛然翻身坐起,跑向后院,白娘子的房门虚掩着,人迹全无,小青也不在。回想昨夜梦境,许仙突然间感到无比懊悔,虽然他到现在还不能确定白娘子与小青是否真蛇妖,但想到白娘子对自己的种种好处与恩爱,他感觉自己这一次确实有一些忒过份了。
白娘子和小青走了,没有留下只字片语。这天杭州城里的人几乎都听到了许仙呼喊白娘子的声音,有人发现许仙呼叫妻子声音竟带着一点呜咽。“走就走了呗”大家议论纷纷,“蛇妖终究是个祸害,虽然一时对你好,但终究是要害人的,还寻它干什么?”吴致才这回拉住许仙劝慰了几句。 “他肯定是给盅惑了吧”铁匠铺的赵阿牛摇头叹息着对董老太太说道。“不过我的那条瘸腿还真是给这白蛇看好的”“就是啊,我孙女儿上回得的痢疾也是白娘子一剂药医好的。”好事的街坊们这时聚拢起来议论纷纷,人们从这些谈论中居然发现原来这两条蛇妖好像不但没有害过人,反倒还医好了许多病人,对于许仙娘子和小青姑娘的离去,“人家治好了我们的病,我们却咒她们是蛇妖,我们是不是太过份了?“一些人竟然生出了内疚之心。“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呀,我们明明到她们变成了一青一白两条蛇,这蛇怎么可以和人在一起呢?终究是要害人的。”大家很快为自己心里的一点内疚找到了心安的理由。
端阳节后很快就进入梅雨季节,保和堂药店的生意因白娘子和小青的离去而变得重新兴隆起来,但再也不似旧日般红火了。形容枯槁的许仙心事重重。闲暇时他常一人呆呆坐在堂内,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水从檐前滴落,激溅的雨声回荡在天井内,也敲打着许仙的空荡荡的心,景致寂寥而单调。“小爷救命—”一个淋成落汤鸡般的身形突然滚爬着翻入天井内。“怎么是你?”许仙辨认了半天,才认出眼前这个似人非人的黑影竟然就是数月前离去的寿糜,此刻他遍体鳞伤,乌黑的血痂和泥土混合在一起发出阵阵恶臭。
在许仙的悉心照料下,昔日“保和堂”伙计寿糜的伤势渐愈。良心发现的他向许仙坦白了一切。原来这一切都是金山寺的住持法海的诡计。他因自己寺中香火不旺而迁怒于“保和堂”,便设毒计要害许仙一家,先是从西域购得白蛇和青蛇,并以一百两银子买通寿糜协助自己到处散布谣言,将白娘子与小青说成蛇妖。贪小的寿糜事后到金山寺追讨另五十两银子时,法海却拒不认帐,最后被寿糜催得恼了,居然叫了一帮恶僧将他毒打到奄奄一息后投到西山脚下喂狼。百般后悔的寿糜也算命硬,凭着在药铺学来的一点医术,胡乱采了一些草药敷在了伤口上,硬是拖着受了重创的身体爬出山来,后悔莫及的寿糜发誓要找到旧东家揭露真相。和寿糜一样追悔莫及的还有许仙,但现在任凭他怎样捶胸顿足哭天抢地也唤不回白娘子了。白娘子和小青在端阳节次日的清晨离去,没有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光阴倏忽,几年后的又一个清明节,许仙独自去给爹娘扫墓。他跪在爹娘墓前在哭泣了很久,他说“爹呀,你教我要小心驶得万年船,我却上了法海这个恶人的当,气跑了娘子。娘呀,你要我娶一房好媳妇,我却没有珍惜贤惠的好娘子,如今孩儿的肠子都悔青了,如果你们听得到孩儿的话,就帮帮孩儿吧,如果娘子能重新回到我身边,我宁愿向她叩一千一万个响头求她原谅我......”。就在这时候突然就刮起了一阵山风,纸钱燃起的火苗也随风势左右倒伏,纸灰像黑蝴蝶漫天飞舞起来。许仙心想,一定是爹妈听到了自己的话。
扫完墓的许仙来到断桥渡口等候渡船的时候,偏偏就有那么巧,天气又像当年初次邂逅白娘子与小青时一样下起了雨。许仙打开那把绸伞的同时左顾右盼,期待着像当年的一样邂逅白娘子,可是很快他就失望了,这回没有人出现在他身边。渡船从另一个渡口驶来时,只有他一个人上了船,同样的季节,同样的渡口甚至是同样雨水,可是如今的许仙却孤身只影。正当他撑着伞站在船头百般感慨时,听到一声温婉而熟悉的声音从船舱内传来“仕林乖,不要跑出去,外头下着雨呢”
许仙转身低头望去,就望见船舱中坐着两位女子和一个约摸三、四岁的幼童,那幼童抬着一双水旺旺的大眼睛正往舱外张望,见了许仙也在望他,忙扯扯那位白衣女子的衣袖,白衣女子转过头来一望,可不正是离散多年的白娘子,“娘子”,许仙不觉悲喜交加。此刻他已断定这个叫仕林的孩子,一定是自己的骨肉了。而坐在另一头的青衣女子,一定就是小青妹妹了。
坐在船内的青衣女子果然就是小青,听到许仙的声音,她转头望来。见到的竟是当年自己的姐夫许仙,“负心人”小青心中暗骂,遂冷笑一声,转过头去。而白娘子此刻却定定地望着许仙,双眼微红,数年不见,白娘子依旧貌美如昔,但许仙却已两鬓微白了。一时间两人眼中俱是泪珠滚动,摇摇欲坠。一别经年,造化弄人,两人竟能旧地重逢,这究竟是有缘还是无缘。此刻二人纵有千言万语也无从说起,许仙眼中带着无比自责、无限懊悔和无尽的忏悔,而白娘子眼中带着无限柔情、无限幽怨、无限凄苦……。
两人就这般对视良久,却都吐不出只字片语,南屏山上的钟声这时突然敲响了,细雨中一排白色的鹭鸟被惊得从水草之中飞起,掠过雷峰塔顶直往北飞去。白娘子怀中的小仕林抬头望望娘亲,又看看船头这位莫生的客官,好生奇怪,忽然冒出一句:“娘啊,他可是你常提起的爹爹?我的亲生爹爹许仙?他从外地回来了吗?”
好可爱的孩子。许仙注意到这孩子的眉宇间有几分清秀,颇似当年自己的模样,更重要的是小仕林聪明伶俐,他提出的问题答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自己想开口询问却又愧于开口询问所想获得的。因此现在他也在等待着白娘子的回答,就像犯人等待县官的判刑,是赦免还是处决。他和犯人一样惶恐不安,他既期望又害怕听到这个宣判,那个来自白娘子的宣判。
白娘子会如何回答儿子的问题,她可会原谅曾经伤害自己的许郎?而对曾经伤害过姐姐的昔日姐夫,小青又会不会阻止白娘子与许仙的重归于好?最终他们是否破镜重圆一家团聚了?这些情况最后没有人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是从后人流传的多个版本的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来看,大概他们最终还是破镜重圆了。而这样的结局,不正是大多数人所希望的那样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