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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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花        /文  零度寒冰


01

初夏。暮色四起,天越来越黑了,没有一丝风。王家庄人有的似乎只是满心的烦躁,和身上似乎永远也淌不完的汗。

随便扒拉了几囗饭,王有福便放下了碗筷。这每天的饭菜自己做的实在马虎,没有一点滋味。

他抺了一把脸上的汗,裸着上身,把褂子往肩上一搭,从裤腰上抽出旱烟袋,装上烟叶点燃后,“叭嗒”,狠狠地吸了一囗,徐徐吐出一片烟雾。

看了一眼正趴在桌上吃饭的雷子,他开口交待道:“雷子,镇上王家托人给我捎话,约我去谈笔活计,我去去就回。你小子,吃完饭把碗筷收拾好了,就早些歇息,别到处乱跑,这活计若能谈下,又得咱忙好几天了,把精神给我养足了,听到没有?”

雷子抬起头,望着王有福应道:“知道了,师傅。道不好走,天黑又看不分明,您带上手电去吧?”说完,没等王有福应声,雷子放下筷子,起身向屋里跑去。

檐下的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撑起越来越暗的黑夜,犹如黑墨中的一轮手绘的太阳。王有福赞许地望着消失在卧屋门里雷子的身影,并没急着离去,难得雷子的一片孝心,不忍拂了他的意。

他站在院子里等着雷子,借着昏黄的灯光,望向院门前的那棵老梨树,不时吸一囗旱烟。这棵梨树有些年头了,在灯光的照射下,隐约看得见大致轮廓。知了的聒噪声从梨树冠中传来,在漆黑的夜里,被传送的很远很远。

没等多久,雷子拿着手电来到面前。他恭敬地把手电递给王有福,“师傅,要注意安全。”王有福左手接过手电,把烟杆噙在嘴里,慈爱地用右手摸摸雷子的脑袋,点了点头,转身摁亮电筒,径直出了院门,左拐顺着土路上了村道,朝白马镇的方向快步走去。

雷子目送师傅消失在黑夜中,返回饭桌上快速地把碗中的饭吃完。这饭菜早就吃得无味,难得师傅今个有事出门,不如去钓些鱼儿来改善一下伙食,想必师傅也不会责怪。想到这,他收拾完碗筷,清洗干净后,摁亮手电转到屋后,拿上早就准备好的桶、蚯蚓和鱼竿,又回转院内,拿了一个小板凳,熄了灯,摁亮手电锁上院门,放了钥匙,朝着三里外的苇河一路跑去。

夜幕下的苇河,缓缓向东流去,隐隐泛着白光。河水漫过岸边的芦苇,层层漾到雷子的脚下,一阵阵蛙鸣声,刺破黑夜,传到了他的耳中,芦苇丛中偶尔会传来“扑腾”的声响,他知道这是野鸭抑或别的鸟类在夜间觅食发出的声响。

雷子来到常常夜钓的地方。这儿没有芦苇,视野开阔,苇河在这掏了个深坑,拐个弯,收窄了河面,才一路向东流去,再也没有比这更合适夜钓的地方了。他放下板凳,在鱼钩上下了蚯蚓,甩钩入水后,就坐在板凳上,摁灭手电,手持鱼竿静静地等待鱼儿上钩。

才下钩不久,他就感觉到手中的鱼竿有动静,连忙摁亮手电去照浮子,果然看见浮子正逐渐下沉,赶紧收竿,却是迟了,鱼儿已吃了蚯蚓脱钩跑了。雷子并未气馁,重新下饵甩钩入水后,他屏息凝气,静下心来感受手中鱼竿的轻微变化。正在这时,他突然听见有人哼着曲,迈着散乱的脚步正向他这边走来。这曲并不是唱的,应该是用鼻子哼出来的,含糊不清,听不清一个字;脚步声也是不规律的,时快时慢,时轻时重,杂乱无章,没有一点节奏。听到越来越近的声响,雷子的心里一惊:这么黑的夜,又没有光亮,不会是遇见鬼了吧?鬼是循着手电的光亮朝他走来的吗?他的心跳突然“呯呯呯”地越跳越快,直朝嗓子眼儿奔去。强装镇静,他壮着胆大喝一声:“是谁?”同时把手中鱼竿往地上一插,“嚯”地站起身,快速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摁亮了手电,一个中年女人,目光呆滞,头发乱如蓬草,怀里抱着一只小白猫,衣衫褴褛地出现在手电的光晕里。

女人并没有回答他,突然的光亮让她猝不及防。她停住脚步,也停止了哼唱,本能地向一侧转过脸去,微微眯起眼睛,伸出一只手,挡住射向眼睛的光。短暂地对视过后,女人似乎适应了光亮,放下手,抚摸着怀里的白猫,哼声又起,拖沓起脚步,顺着他身后的羊肠小道走去。

雷子的心放下了。他长嘘一口气,拍了拍心口。“喂,你要到哪里去?这么晚了,你不害怕吗?”

女人没有回答他。她只是在雷子问话的时候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继续走她的路。

“原来是个不会说话的疯子。”雷子摇摇头,同情地望着从他面前走过的女人。

远远的,雷子就见到一星烟火,在夜色里忽明忽暗,他知道师傅又坐在梨树下的青石上等着他了,便加快了脚步。等到了近前,还未开口,就传来了师傅的训斥声。

“臭小子,又跑苇河去夜钓了?都这么晚了,不是让你早点歇着吗?咦?”王有福本来背对着雷子,正低头在青石上敲击着烟竿里的残渣。一声猫叫引起了他的注意,随即一道手电的光亮,随着他的转身,划了一个弧,射向了雷子。于是,他便看见了雷子身后的女人。

“她是谁?”王有福厉声问道。

“师,师傅,她是,是我在苇河边,遇到的。”雷子从没有见师傅发过那么大的火气,平日里师傅亦师亦父,对他慈爱有加,今日带个陌生的疯女人回家,本就诚惶诚恐,心中忐忑不安,一见师傅动了真怒,双膝一软就跪倒在地上,不敢隐瞒,结结巴巴地说出遇见疯女人的经过来。

听完雷子的讲述,王有福皱起了眉,把手一挥,“在哪遇见她的,就把她送回哪去。”

“为什么呀?师傅,她好可怜,要是遇见坏人咋办呀?”雷子嘟着嘴,把脸扭向一边。要放在平日里,他是万万不敢顶撞师傅的,今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这个女人万一被坏人欺负,他的良心会过意不去的。

见了雷子一脸的不服,王有福觉得自己的话语是强势了些,上前扶起雷子,望着快和自己一般高矮的雷子,他习惯性地摸摸他的脑袋,温和了口气说道:“雷子呀,她是个疯女人,肯定是自己出门走失回不去了,她的家人一定在四处找寻她,万一……”话未说完,就被雷子打断了。

“什么万一?师傅,你怎么知道她还有家人?或是走失的?你看她的样子,肯定流浪了很久了,脚上没穿鞋,都肿了。”说完,抓起师傅的手左右晃动着,撒着娇,“师傅,我们就收留她嘛?你看她好可怜,好不好吗?”

王有福无奈地摇摇头,率先走进了院子。

02

王有福今年五十有三,年轻时在外省打工,春节回家时,在火车站被人骗去了钱财,无钱回家只好四处流浪,幸遇他的师傅收留。他的师傅见他还算聪明伶俐,勤快能干,就收了他为徒。从此以后,他就跟着师傅在外省走家串户给人打造家具,学了一门木匠的好手艺。因他无兄无妹,父母去世后,他就辞别了师傅回了家乡。

王有福长相普通,性格有些怪癖,平日里沉默寡言,除了那拿得出手的手艺,通常能赢得雇主的啧啧称赞以外,其他似乎没有可以炫耀的。父母并没为给他留下多少家产,只有一栋上了年纪的老屋,和一亩薄田。

斑驳的墙壁,看不出底色、泛着黑黝黝油光的房梁,青黛色瓦片上长出的野草,处处显示着老屋年代的久远。不过,老屋尽管经历了无数岁月的洗礼,但它依然能为他遮挡风霜雪雨,抵挡严寒酷暑。

王有福对老屋是有着深厚感情的,他出生在这里,老屋承载了他太多的童年回忆和少年往事,直到他十五岁离开家乡,到三十岁归乡,离家时是弱冠少年,归家时已到了而立之年,可他除了一身木匠手艺外,一个人形影相吊,孑然一身,既没有娶上媳妇,也没有事业创下,日月过得难免凄苦。

父母给他留下的老屋共三间,正中的一间是堂屋,东间睡人,西间让王有福收拾起来做了杂物间。老屋连着院子的地方做有廊台,用二层台阶连着,廊台上放有桌子和躺椅,平日可以吃饭,喝茶,用来乘凉和晒太阳也很不错。出了院门,有一土路和村路相通,顺着村路可上白马镇。院子外边土路的一侧,栽种着一棵上了年岁的老梨树,树身一人搂抱不过来,树下有一块青石,表面平整,被磨坐的泛着光。在老梨树的后面,是一个由山上溪流冲击而下形成的水潭,溪水终年哗哗地流着,一亩大小的水潭不增不减,潭水泛着幽幽的绿光,再往下顺着地形,蜿蜒向东流去。

王有福甚是喜欢这潭水,每每干完活回家,饭后坐在青石条上,乘着梨树送来的阴凉,抽着旱烟望着那潭水,一切烦恼皆消。他是手艺人,走街串巷,一般吃住皆在主人家里,顿顿好酒好菜自不必说,烟茶也是管的,只有在上家活做完,下家活未联络上的时候,他才会回到老屋来住。他的手艺,在全白马镇是属一属二的,才回来那几年,活没断过,活计从年头排至年尾,好不忙碌。可现如今不行了,原因无非有三:一是现在时代在进步,好些年轻人结婚,都时兴直接去城里买家具了,又漂亮又省时间;二是他的手艺好,做的家具结实耐用,用个三四十年可不坏;三就是他的手艺虽好,但毕竟是些老样式了,跟不上潮流的款式了。好在他并不介意,有活就做,没活就侍弄那一亩薄田,院内也被他辟出一小块菜地种些时令蔬菜。一个人的日月,说简单也简单,只要能饱了肚子,其它什么都不重要了。

收雷子为徒,则是意外。半年前的一日,他正在邻村李二黑家做一个大衣柜。中午吃过饭休息,他走出干活的院子,坐在大门廊檐下的石头上,照例拿起烟竿,装上烟叶,刚点燃,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佝偻着腰,小心地挪步到他近前,往院子里瞅了一眼,然后蹲下,向他陪着小心地问道:“师傅,敢问一下,你就是给二黑家做活的木匠师傅吗?”

王有福以为是找他做活的人家,便笑着回道:“是哩。敢问老哥家里需要赶制什么家具?”

老人连忙摆起手,身体后倾,“不打家具。不打家具。”

“哦,”王有福应了声,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哎,这活是越来越难找了,想到这,眉毛不由得拧在了一起,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疑惑地望着老人,“那老哥,你这是有啥事吗?”

老人有些难为情,嘴唇嗫嚅了几下:“师傅啊,是这样,我是本村人,叫罗玉堂。家里并不宽裕,种了一辈子地,也没个来钱处。养下三个娃。大小子吧,本来挺聪明个娃,就是心眼子窄,凡事啊,总爱钻牛角尖,一根筋溜直。下学后说了门亲,临了女方变了卦,死活不同意了,这不,连彩礼都退了,娃呀,一时想不开,上门找女方闹了几回,没有结果,一急一闷,脑袋一一”罗玉堂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脑袋毁了呀,老伴怒火攻心,一气之下撒手走了(死了),把这一堆摊子扔给我了。唉,老大这辈子没啥指望了,我就将就着养吧,养一天是一天,等我也走了,他自个听老天爷安排吧。老二呢,高中没上完就去南方打工了,出门在外,也只能顾着自己的嘴巴,辛苦一年也攒不下俩个钱来。老三今年才刚十五,书啊,死活念不下,一心想奔他二哥去,可他年岁太小,我哪下得了那个狠心呦。于是我就寻思着,让他在附近学个手艺,我不求他以后大富大贵吧,只求别像我一样,一辈子像个老黄牛样,却照顾不下一个家来。所以,师傅呀,我想向你求个心愿,把老三收个徒弟吧,我求您了!”说完撩起衣角,擦了眼泪。

收徒?王有福心里打了个哆嗦。是啊,自己眼见也上了年纪,这一门手艺虽说不上多荣耀吧,可也不能断在自己手里呀?自己咋没动过这个寻思呢?看着罗玉堂浑浊的眼睛,含着期待望着自己,心里泛起了恻隐之心,自己孤苦一人,有个人陪伴也好着哩。几下里思量后,心中便有了计较,“老哥呀,这行当苦呀,你家娃能吃下这个苦吗?再说,这行手艺现如今也挣不下个钱,我没有……”

王有福话未说完,就被罗玉堂打断了,“师傅啊,雷子这娃,你放心,舍得下力人也勤快,爱动脑子,要不是摊上我这么个没用的爹,前途光明着哩。只要有吃有住,不要工钱的。”

王有福略一思索,对罗玉堂说:“老哥,我叫王有福。雷子跟上我,吃住没问题,只是我一人,平日懒散惯了,做不出什么好吃的,吃饱没问题。平日穿衣啥的,我也管上,需要啥,只要要求不过分,我都满足,另外每月给他一百元工钱,让他存起,你看咋样?”

罗玉堂激动的手颤抖起来,一百元哪,在乡下可不是个小数,自家雷子能遇上这么个仁义师傅,不容易啊。“行,行,师傅,你可真是个好人啊。”

王有福摆摆手,“老哥啊,可别这么说,只要雷子愿意学,我愿手把手教他。这样吧,老哥,这家活我明天完工,你让他来见见,他要愿意学,我就带他走了,我就是邻村王家庄的,要想见他,你随时来。”

罗玉堂赶紧起身,紧紧抓住王有福的手,使劲晃了晃,老泪纵横。

03

疯女人的到来,颇让王有福头疼。倒不是为了多一口人吃饭,只是这多一个女人出来,老屋就显得拥挤了,还有,这平日无故多个女人出来,得去给村长打个招呼,否则还不知道又生出多少事端来。事到如今,怪雷子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这女人也确实可怜。昨天夜里,他和雷子在檐下搭了几块木板,将就了一晚,把床让给了疯女人。女人是真可怜,三下两下就把一碗面囫囵吞下,吃过饭,女人倒头抱着那只猫就睡下了,这会太阳老高了,还没起床。

雷子正在收拾西屋的杂物。王有福寻思着在西屋给疯女人搭下个床铺,剩木料有的是,做个床绰绰有余,大半天功夫,雷子自己都能把床做下,自己得去趟镇里,给女人买两身衣服来,总不能让她一直穿的破破烂烂,还有就是得去趟派出所问问,看附近有谁家走失人口了没?要实在没法,他还得去趟村里,好歹要知会一声村长。主意已定,他唤来了雷子,交待完起身便向镇上赶去。

从派出所出来,王有福默默不语。看来真让雷子说中了,户藉同志听了他的来意,去刑侦科问了,没有人报警寻人;又往附近乡镇及县公安局电话询问,也没有相关寻人的报警,甚至向邻县、市里都询问过,都未有失踪寻人报警。王有福心里就纳了闷,那这女人是从哪来的?痴傻着不说,关键是话也不能说。他又询问了能否收留,等有人寻了再给镇上送来。户藉警对王有福的做法给予了肯定和表扬,并热情地给他开了暂住证明,还给了电话,让他有事可随时找派出所。建了档后,还把他热情地送出了派出所大门。

看着手上的证明,王有福苦笑一下摇了摇头,眼下只有先这样了。他把证明仔细地叠好,放进贴身口袋,转身朝市场走去。

衣服是估量着买的。当老板娘听王有福说了情况后,一个劲地朝他伸大姆指,根据他描述的高矮、胖瘦帮着挑了两身衣裤,坚持只收个成本价,临行还送了两双袜子和红布鞋给他。他脸一红,朝柜上扔了二十元,转身就走。老板娘拿着钱追出店外,硬塞进他的口袋,转身就转回了店铺。望着老板娘的身影,他的眼睛不觉模糊了。去了商店又买了些洗漱生活用品,他拎上东西朝村里走去。

“什么?还有这种事?”听到王有福的叙述,村长瞪大了眼,同时心里也涌出一股暖流。“有福啊,派出所都同意了,没事,你就先这么办,村里没意见,这个你还收好。”说完把手上的证明仔细按原样折好,递给王有福,“有啥困难尽管给村里说,村里能解决的绝不推脱。村里你放心,谁乱嚼舌根子我治谁,你这是做好事哩。”

“那村长,能麻烦你和老嫂子去我家一趟吗?”王有福有些难为情地开口说道,“那女人是个疯子,我和雷子两个男人,没法给她洗澡换衣服啊。”

“这么个事啊,没事,桂花,走,我俩去有福家一趟。”村长扭头喊来了在灶屋忙活的媳妇儿。村长媳妇名叫阎桂花,听了事情的原委,乐呵呵地说,“这事啊,小事,咱这就走。”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一下,解下围裙,顺手搭在院里的苹果树枝上,跟着两人出了门。

疯女人抱着那只白猫,正坐在廊檐下的躺椅上晒着太阳。此刻,她用手轻轻抚摸着白猫,嘴里哼着谁也听不懂的调,微眯着眼,一脸安详。王有福和村长夫妇推门进院的声响掠扰了她。她从椅子上站起,抬脚就冲进了东边的卧屋,门半掩着,她的眼睛就从这半掩的门缝里,向院里的来人警觉得打量着,白猫“喵”地叫了一声,挣脱了她的怀抱,一跃跳上了床。疯女人“哐啷”关紧了门,追随着白猫,蜷缩在了床角。

雷子站在院里,正侍弄着床,先是看见师傅带着村长和桂花婶子进了院子,又见疯女人受了惊吓窜回了东屋,楞了一下,哐啷的响声让他回过神来,无奈地摇了摇头。

师傅走后未过多久,女人就开了东屋门,抱着那只小白猫,怯怯地一点点挪动着脚步下了台阶,然后猛地朝院门跑去。雷子正刨着木材,见女人要跑,他丢下刨子,快步上前抓住了女人的手。他对女人充满了好感,见到她,就想起自己的哥哥,眼眶就流下了泪。女人本要挣脱他的手,却见他眼眶流下的泪,她没有再挣扎,抬起那又黑又脏的手,轻轻擦着雷子脸上的泪。雷子站着没有动,待她擦拭了几下后,轻轻抓住她的手,慢慢把她引上廊檐下的饭桌旁,又指着板凳,示意她坐下。

女人一直望着他,缓缓坐下后,雷子转身进了灶屋,端出饭来,一只手放在嘴下,另一只手不停朝嘴巴比划着。女人盯着他的手看了看,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饭,显然懂了他的意思,顺从的从他手中接了筷子,端起碗,快速地朝嘴里扒拉着饭。雷子对着女人点了点头,笑了一下,掐了一块馍,扔给了从女人怀里掉落在地上的猫,慢慢下了台阶,捡起刨子边干活边朝女人笑。待女人放下碗,他又放下手上的活,上了台阶把女人扶到躺椅上躺下,把吃完了馍的猫又放回在女人怀里。整个过程,女人都非常安静,一脸祥和。

04

王有福看见夺门而入的疯女人,不由得叹息了一声。雷子见三人呆立在原地,赶紧上前和他们打了招呼,“婶子,热水我已烧好,现在我就把水拎去东屋。说完进了堂屋,往桶里装了热水,拎进东屋,倒进木桶,出屋后又转身去堂屋烧水泡茶。

阎桂花从王有福手中接过装着衣服的袋子,笑着说:“你们聊吧,我去给她洗澡换衣服。”说完径直朝东屋走去,进了屋,顺手关上了门。

村长来到雷子未做完的活计旁,拿起一块下好的料板,眯起一只眼瞅着,嘴里赞叹道:“不赖。有福,都说名师出高徒,雷子的手艺日渐长进啊,你的手艺可有了传承啰!”

王有福招呼村长坐在廊檐下,给村长递了根纸烟点燃后,自己从后腰带抽去烟杆来,装上烟叶点燃后,蹲在台阶旁“叭嗒”吸了一口,“村长,雷子这娃灵性,乖巧懂事,又肯吃苦下力,是个学手艺的好苗子啊,我算计着好好地带着,花个一两年时间,等他艺成,我就不干了,干不动啰,守着老屋走完人生这过场了。”

雷子从灶屋出来,拎着茶壶给村长斟了一杯茶,放下茶壶走到王有福身边,蹲下身子偎在王有福身边,眼中闪着泪光,动情地对师傅说道:“师傅,老话说的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对我恩重如山,等以后您老了,我养你老。”

王有福闻言,心中大受感动,雷子真是个好娃啊,难得他这份孝心。自己怎么能拖累他呢?他有一个老父亲,还有一个痴傻的大哥,他是罗家的希望啊,怎能被锢在自己身边?他以后可要娶妻生子,养家糊口,延续他老罗家的香火,身上的担子可不轻啊。他扭脸抚去雷子脸上的泪,摸摸他的头:“傻孩子,青天白日咋说下这等胡话?你有这心,我就心足了。走吧,咱接着干活。”

床在师徒两人的手中,很快成型。村长起身帮衬着把床抬进了西屋。雷子把晒在院里的被褥拿进西屋,正张罗着要往床上铺盖,王有福叫住了他,让他去把新买的床单被套拿来。王有福把褥子铺好后,仔细地抻展每一个褶皱,待到确认褥子都被抻拉平展后,又在褥子上按了几按,确定酥软后,从雷子手中接过了床单,展开,朝空中抖了几下,待床单将要落下时,眼睛左右瞅着,调整着方位后,用笤帚把床单细细扫到平平整整,才从雷子手中接过网套,准备套被罩。

村长站在床边,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待王有福往被罩里装网套时,也伸出了手。“有福啊,”村长顿了顿,看了一眼正在忙活的王有福,试探性地问道:“我见这女子不像天生痴傻的,应该是受了啥大刺激了。我听我女婿说县里城关有个老中医,对治疗这病有一手,要不要去试一下?”

王有福的手停在了空中,扭脸看着村长,“再说吧。村长,这非亲非故的,我好心收留了她,还要再给她治病?我这成什么了?”

村长还未说话,一旁的雷子却激动了,他一把抓住村长的手,身子因为激动而颤抖着,小脸涨得通红,“叔,你说什么?这种痴傻病可以治?”村长点点头,“我也是听说的,治了的人虽不能和正常人一样,但神志可以清醒很多,自理还是可以的。”说完他略微思考了一下,“有福,如果你愿意,治病的钱不用你管,村上把这钱出了,你看?”

王有福看着激动的雷子,心中起了波澜,是啊,这种痴傻的人,让人看着着实可怜。雷子的大哥,他是见过的,整天浑浑噩噩,痴痴傻傻,身边离不了个人照顾,啥都不能安心去做。既然村里愿出这钱,试试又何妨?如果这女人能治好,那雷子的哥哥,不也有救了吗?救人一命,胜过七层浮屠啊!想到这,他停下手中的活,抓住村长的手,“村里愿出这笔钱?”

村长见王有福的心思活泛了,放下了心。他可不单单只有这点想法,眼瞅着有福都活了半辈子人了,头上都落满了霜,到如今,还是一个人过着孤苦日子。雷子还小,艺成后不可能一直守着他,毕竟雷子还有一家人。这个女人,如若治不好,也就是一说;如若能治好,有福不也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伴了吗?他郑重地点点头,“等回去我就召集村干部开个会,晚上你去找我听信。我估摸着问题不大。”

王有福点点头,看了眼雷子,他知道这孩子的心思。再说如果不给女人治病,他和雷子就得有一人在家守着,思来想去,怕也只有这个法子,如果有效,就让雷子的哥哥一起治。套完被子,三人一起步出了西屋。村长和王有福围坐在桌边说着话,喝着茶,雷子则开始收拾工具,整理起院子来。

不知过了多久,东屋的门“吱”地一声开启了。三双眼睛从不同的角度向门响起的地方看去。阎桂花最先走出屋子,她的右手拽着一只白净的手,然后就露出了着新衣的女人。王有福有些吃惊,不相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却又不得不信他见到了画中的人。

女人的头发还滴着水,姣好的面容上精致小巧地排列着五官。除了那双充满着惊恐、慌乱的眼睛在左躲右闪之外,其他看不出一丝异样来。她的右手还抱着那只乖顺的白猫,显然它也被清洗了,全身的白毛在耀眼的阳光照射下,泛着光泽。王有福忘了端在手里的茶碗已经倾斜了,茶水顺着桌面正滴答流淌在地上,很快泅湿了巴掌大小的一块地面。

阎桂花小心地把她牵引到躺椅边坐下,抚抚她的手。女人眼神呆滞,目光落在院内觅食的一只雀儿身上,追随着它一蹦一跳,也追随着它飞上空中,攸忽失去了踪迹。良久,才想起怀里的猫,低下头,轻轻抚着它,嘴里又哼唱出那首谁也听不懂的曲儿来,慢慢闭上了眼。

05

天还亮着,王有福吃了几囗饭就放下了碗筷,他嘱咐雷子看好女人,就来了村长家。

村长一见到他,让了座后就叹了一口气,“有福啊,村里干部不同意,要不,这事就算了吧。”

“我就料到会是这结果,”王有福掏出一根纸烟递给村长,又掏出烟杆,装上烟叶点上火,“村长,治,得治。你联系吧,治得好歹我都认了,这些年我多少攒了些钱,这治病的钱我自个出。”

阎桂花听到说话声,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碗茶,“有福,你想好了?真治啊?”

“治。”

“要治好了呢?”她站在丈夫身后,给他捏起了肩膀,“老乔这肩周炎老是犯,现今是越来越厉害了。”

王有福低头抽着闷烟,“好了就好了呗。说不定好了,她也就能想起家人来了。”

村长拍拍阎桂花的手,示意她停止,“有福啊,替你有些不值啊。半道拾捡来的疯子,你能给她一囗饭挡饥荒,给她一张床遮风雨,已经仁至义尽了啊。没必要再把自己的心血,花在她身上了吧?”

“唉,村长啊,咱都是爹娘生养下的,都是一条命啊。啥值不值得?咱对得起这里就不亏为人了。”说完他拍了拍胸口,“村长,啥都不说了,你尽管联系吧。”

“想好了?”

“想好了。”

村长站起身,“有福,好,明早我安排车来拉你们去。”

王有福站起身还未开囗,雷子浑身湿漉漉的,慌慌张张就冲进了院子,“师,师傅,不好了,那,那个女人掉……掉潭里了,我,我把她拽,拽上岸,就,就……”

王有福没等雷子说完,扭头就冲出了村长家的院子,快步朝家里跑去。村长两囗子待雷子喝下一碗茶后,虿拥着雷子,出了院门。村长两囗子上了年纪了,跑不动了,只能在雷子的搀扶下,后脚撵着前脚朝有福家赶去。路上,村长问道:“雷子啊,那女子好好的,咋会掉进潭子里去?”

原来,王有福离开后,雷子吃完饭害起了肚子,他看了一眼疯女人,见她抱着猫坐在躺椅上,眼睛盯着院外那棵大梨树发着呆。他便进屋拿上纸去了厕所。等他上完厕所回来,椅子上是空的。他顿时慌了神,院里和房里都没人,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赶紧冲出院子,就见那只猫正在看着潭水中的自己,伸出爪子一点点朝潭里的自己抓去,女人蹲在它的身边,仔细盯着它,见它伸手,就也伸手去抓回那只猫。把猫抱进怀里后,她站起身,谁知脚下一滑,直直朝潭里栽去。掉进潭里的女人,在水里胡乱扑腾着手脚,喝了好几口水,身子直往潭底沉去。雷子赶紧跳进潭里,牵着女人的手,把她托举上岸,叫了几声,见她没反应,就赶紧来找师傅了。

当三人赶到潭边时,只见王有福抱着女人,把她翻了个身,单膝跪地,用膝盖顶住女人的腹部,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女人的背部,试图让她把腹中的清水吐出来。过了好一会儿,女人“哇”得连吐出好几口水来,顺带着也吐出了晚上吃得没来得及消化的秽物,那团秽物中清晰可见几块黄痰斑,斑里有几根血丝。待她幽幽醒转来,见到王有福,一下抱住他大哭起来。吃不住两人重量,王有福一屁股坐在地上,听到女人哭泣,忍不住也老泪纵横,突突乱跳的心终于归了位。那只猫此刻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犹如一朵盛开的梨花。

女人的举动让阎桂花大吃一惊,女人的哭声更是让她疑惑。她试探地走上前,拍了拍女人的肩膀,女人止了哭声,扭脸望向她。

“妹子?你没事吧。”

女人摇了摇头,看向潭水里的那朵梨花,潸然泪下,“它死了,敏儿最爱的猫死了……”说完一把抱住阎桂花,大哭起来。

王有福呆住了。他以为出现了幻听幻觉。女人的哭声,女人说的话,女人的一切,都让他感觉到那么的不真实,只有那一滩秽物,散发着异味,经过鼻腔进入到他肠胃。突然他也呕吐起来,却什么也未能吐出囗来。他颤巍巍地爬起身来,走到女人身边,“夜里凉,去跟你桂花嫂子把衣服换了,小心害病了。”说完拍了一把仍沉醉在痴傻状态的雷子,“臭小子,傻了吗?快去烧些开水去。”嘱咐完雷子,抬头用眼扫过那棵梨树,“咦?村长,村长啊,你看,都白露了,梨叶泛黄了,那枝上,咋打起了骨朵?”

暮色渐沉笼盖了四野,远处的山、树渐渐成了墨影,终于也融入了夜色中不复再见。王有福一口接一囗地坐在台阶上吸着烟,烟雾旋绕着他,一点点隐在黑暗中,村长呷着茶,盯着那茶壶,心里不知想着什么,女人坐在桌边,满腹的心事,看着远处那浓得像墨的黑暗,一动不动。阎桂花则站在她的身后,一下一下梳着女人的头发,眼睛却也茫然地看着院外的黑暗。雷子坐在院子里,抬眼看着天上稀疏的星星,成人的世界他不懂,他就心无旁鹜地数着星星。没有人说话,各人都在想着自己的事,做着自己的事。

06

王有福最先打破沉默。他把烟杆里的残渣在桌角磕了磕,侧着脸问道:“你叫啥名?哪的人?”

女人从沉思中醒来,拍了拍阎桂花的手,示意她停下,两手从耳朵边向上拢起头发,从手腕上褪下一根橡皮筋,“霜花,苏县涞水镇人。”

“你家人呢?”

“丈夫早些年病死了,女儿被人贩子拐走后,我就没亲人了。”

“唉,”阎桂花叹了口气,没有人比女人更懂女人,她为霜花的遭遇深感同情。

“啪”,村长猛地把手重重拍在桌上,脸因为气愤而变了形,“这些该挨千刀的,难道他们就不是父母生养下的?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抓住了就统统枪毙。”

阎桂花被丈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她扯扯丈夫衣角,示意他别激动,倒了一杯水放在霜花的手上,“那妹子,你没报警吗?”

霜花看着手中的茶,摇了摇头:“敏儿失踪后,我着急万分,抱着她最爱的猫到处寻找,走遍了镇子的大街小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口气没上来,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就成了痴傻模样,脑子里一片混沌,……我的敏儿,都怪妈不好,小猫死了啊……”说着说着,心里想到女儿,想到女儿心爱的白猫,她又失声痛哭起来。

雷子听到霜花伤心的哭声,顾不上再数星星了,他想起了去世的母亲和年迈的爸爸,也想起了痴傻的哥哥,两眼一红也流出泪来。伤心了一阵,他把泪一抹,来到了霜花面前,抓起她的手,左右摇晃起来,“婶婶,你别再哭了,你一哭,我也想哭。”

霜花看了看雷子那张雅嫩的脸,抺去泪,抚抚他的手背,起身走到王有福的面前,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双手抚地就磕了一个头,“大哥,多蒙你收留和搭救,这等恩情不知让霜花该如何报答啊!”

王有福彻底慌了神,赶紧起身搀扶起霜花,“啥恩情不恩情的,都是庄户人家,就别说报答的话了。”

“你今后有啥打算没有?”村长站起身,走到霜花的面前。

“还能有啥打算?我在这世上,只有敏儿这一个亲人了,我想继续……”她说不下去了,哽咽着又走回桌子旁,坐下伏案抽泣起来。

“霜花,能听我一句吗?”村长踱回桌旁也坐了下去。

霜花抬起头,朦胧着双眼望着村长,“村长,你说吧,我听着哩!”

阎桂花已猜出丈夫想说什么了,惊喜地看了王有福一眼,又转头看向丈夫。村长清了清嗓子,想了一下才开囗说道:“霜花,目前你没有去处,也没有依靠,有福也只身一人……”话未说完,王有福就惊呼一声,“村长,不可!”

村长朝他摆摆手,继续说道,“我也不绕道了,霜花,我想让你和有福成为一家人,你看如何?”

霜花听完村长的话,飞快地瞥了一眼王有福,低下头,脸上竟飞起阵阵红霞,半响不语,点了下头就扭过身去。

阎桂花一阵心喜,抓起霜花的手放在掌心,趁热打铁地问道:“妹子,你可是同意了?”

霜花红着脸又点了下头。

“有福,你呢?”

王有福此刻有点懵。刚才拦着村长的话头,是怕霜花不同意,面上挂不住,日后见面难免尴尬,谁知霜花竟同意了,心中除了慌乱,还有一丝惊喜。这么些年了,他做梦都想有个家,有个知冷暖,疼饥寒的人。可是,霜花的心里有着牵挂啊,自己虽没见过敏儿,但想必和她娘一样漂亮吧。如果真得过成了一家人,无论如何也得去找回敏儿。想到此,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当看见王有福点头的那一刻,雷子高兴地又蹦又跳,开心地像个孩子似的。

村长也长嘘一口气,笑着说:“有福啊,三天后你们成婚,明个我和你陪霜花去趟派出所,一来把霜花的户囗落实了,再则就是顺便把敏儿的案子报了,咱们相信政府,一定会把敏儿找回来的,你说好不好?”

王有福眼里含着泪,重重点了点头。沉寂多日的老屋外,终于有了欢声和笑语。

霜降的这日,太阳依然火辣辣地照下来,天气温暖地像是跳过了严冬直接来到了春天,梨树的枝条上开满了花,远远望去,真像下了一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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