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潜
与90后、00后张口就是亲爱的不同,五六十年代的人是羞于谈爱的,他们内敛而含蓄,同样,他们的爱也是羞于见人的,是深沉静默的,是和风细雨的,是润物细无声的,以至于她藏在每一个动作里、每一句叮咛里,甚至沉淀在心里时,你无从知晓。
我的姨姥姥是个典型的农村传统老人,身子骨硬朗,声气儿足,屋子里说话都能听见回声。一儿一女,凑成了一个“好”字。虽各占“好”字一边,但姑姑和伯伯待遇确千差万别。姑姑作为女孩子,唯一值得说道的是名字,姨姥姥给她取了个文雅名“宋辞”,这是专门请教先生后,区别于村里“宋春花、宋夏荷、宋秋菊、宋腊梅”等高频名字,以免村口叫人回家吃饭时而一呼百应。然而,宋辞这个名字并未带来诗情画意的生活,姑姑10岁时,姨姥爷作为一个英勇的战士,长眠在越南谅山,再未踏上故土。靠着一笔为数不多的抚恤金,姑姑匆匆忙忙上完了初中,回家帮忙种地。18岁时,由姨姥姥做主,嫁给邻村一个木匠,19岁生第一个孩子,隔两年又添了两个。在我看来,姨姥姥和姑姑的生活乐趣乏善可陈,生活的艰辛倒是可以磨出一碗黄连来,然而他们一家子也并未有什么祥林嫂式的抱怨,因为,他们和邻家的一样,不过就是按部就班的活着,并无前程似锦的人生期许。
姨姥姥家门前有棵大桑树,随着姨姥姥头发争前恐后地变白时,桑树越来越粗壮,可以同时将我们几个小伙伴举向天空。我们上小学时最爱去那,因为春天要采桑叶喂蚕宝宝,姨姥姥同样很喜欢这棵树,总是在树下给我们讲年轻的姨姥爷是多么的好看,尤其是穿军装的时候,简直看傻了全村的女儿家。姑姑回家看她时,也会跟我们围坐在一起,偶尔插一两句她们对于亲人的共同回忆。随着我们迫不及待地长大,我和小伙伴们离那颗桑树越来越远,再也没能去分享那悠远时光中的敬仰之情。
偶然一次在超市里碰见姨姥姥,她牙齿稀疏,依然如我记忆中那般矍铄。她向我说起生活的不易和最近的好时运:物价上涨,她难于应付,但托福,得到一笔抚恤金,可以接着走亲访友,置办零杂。她絮絮叨叨,记起一句说一句,如孩子般忽而低头拭泪,忽而抿嘴一笑。回家时,我和母亲说起此事,母亲给我讲了个故事。
姨姥姥乐于与村里的老人谈天说地,不知听谁说起政府每年都有对于战死老兵的家属补贴,便要用行动来争取,被姑姑拦了下来,姑姑告诉她,已经去地方政府都问过了,已享受过一次性抚恤金的不在补贴范围。姨姥姥却经不住她老姐妹的鼓励,踏破了村委会、镇政府的门槛,得到的都是一样的回答。每天跑来跑去,于她82岁的高龄来说,并不很吃得消,有次在路上摔了一跤,卧床半个月。休养好了后,依然故我,甚至还找人写了个长达4页纸的报告,每天都去村委会、镇政府报道。姑姑看得着急上火,跟伯伯东拼西凑,凑齐了她报告中的一万块送去,她却不要,她知道这些都是儿女的血汗钱,她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减轻一点他们的负担。其实,他们都明白彼此心里的想法,却谁都不肯妥协。姑姑最后找上了镇政府民政办负责接待的同志,请他们帮个忙。由民政办的领导出面,拿着由她凑齐的钱,上门送给姨姥姥,就说这次是看家庭情况特殊,特意向上级部门申请来的,仅此一次,明年就没有了。民政办正头疼着姨姥姥的“每日上访”,赶紧向领导禀明此事,领导同意了,并要求送钱时,须要个第三者在场。我母亲就恰好充当第三者旁观了此事。她说姨姥姥每次说起这事的时候眉开眼笑,并向每个听她故事的人说,明年我再继续上访,果然,跑得勤还是会有苦劳的。姑姑拜托了我母亲,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以免让老人家伤心。我母亲问她,你们家也是不宽裕,孩子们又都要上学,明年怎么办?她说,明年的事情明年再想办法,不知道她还能像孩子似的笑多久。姑姑没有多说,宋辞这个名字于她的诗情画意都藏在了她的爱里。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爱很神秘,它有时浅显易懂,有时又深邃难觅。我想我们每个人渴求的不过是这样纯粹的一份爱:我爱你,不以爱之名。纵使走出千万里,我知道你温柔的目光里有无限的爱意在跟随着我。
愿每个人都是爱人者;愿每个人都是被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