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1.0

傍晚下了一场雨,绵密黏腻,丝丝缕缕,犹如针线,缠绕心脏,喘不过气。她刚起床不久,空气里弥漫着尘埃的味道,雨势变大后,更有一股潮湿阴冷,她鼻翼翕动,微微皱眉,不太舒服。

屋内陈设简单,缺少温暖的色调,甚至略显杂乱。桌上有盘红烧鱼,刚从冰箱端出来,只剩一半,她神情倦怠,简单地切了一盘黄瓜,就着喝完一碗粥,然后接着睡觉。

这样的日子已经很久了,没有朋友,没有热情,没有温暖,没有快乐。明天周一,要上班。谁也没想到疫情突如其来,她差点失去赖以为生的工作,所幸没有,便格外珍惜。

忽然有点想吐,她慌忙跑进洗手间,是干呕,但极为难受。一阵头痛袭来,她痛苦地抱着头,还没缓过来,却传来了敲门声。

她脚步踉跄地去开门,一张灿烂的笑脸映入眼帘,是个男子,头发蓬乱,眼圈发黑,脸庞瘦削,衣衫褴褛,与还算英俊的外观格格不入。

她没有嫌弃这个男子,却眼神冰冷,神色淡漠,手上不经意间加重了力道,男子慌忙地用脚抵住门缝,破烂的衣服一扯变得更加开裂,他语气焦急,但刻意温柔地哀求道,“求求你,让我进去吧,外面好冷,这次我保证再也不走了。”

她依然冷若冰霜,看着昔日深爱的男子,说不出话来,恨之入骨。良久,男子的笑容早已僵硬,她满腔恨意转为平静,内心深处有一丝动容,一松懈间男子推门而入,她阻拦不及。

男子冲入内屋,拿了一条毛巾擦干身上的雨水,然后赶忙把她扶到椅子上,揉肩捶腿,满脸谄媚,“你一个人过得很苦吧,我以后会对你好的。”她皱着眉头,这就是刚刚笑容灿烂的那个人吗?这就是我深爱的男子吗?

她看着男子还算英俊的容颜,发黑的眼圈,蓬乱的头发,一瞬间有点恶心。于是她冷冷地拍掉男子的手,让他滚一边去。男子讪讪地起身,笑容依然谄媚,盛了一碗粥,坐到她坐过的椅子上,狼吞虎咽。

红烧鱼和凉拌黄瓜很快被男子吃光,两碗粥过后,他打了个饱嗝,满脸笑意地夸赞她的厨艺还是那么好,这家常菜让人吃出了满汉全席的感觉。她表情疏淡,冷笑了一声,“吃完了就赶紧滚。”

男子面色不改,挤出那张灿烂的笑脸,“我不是说了嘛,我不走了,以后我来照顾你,我会对你好的。”刚说完男子就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祈求她的收留与信任。她有一点触动,于心不忍,没有再赶他走,让他去洗澡,臭的没边了。男子说不着急,先把你扶上床。

男子洗完澡后,感慨还是家里好。说完后,又想来揉肩捶腿,被她拒绝了。那一点触动转瞬即逝,她自顾自看着手机,故意不去看他。男子费尽心机,说着自以为幽默的趣闻,却再也逗不笑她。电视机里播着一档综艺节目,男子说你不是爱看这个吗?把手机放下,一起来看嘛。她皮笑肉不笑,说不用了,我要睡觉了。

男子突然握紧遥控器,浑身颤抖,他刻意压制下来,嗓音微颤,“其实楼下有人一直在等我,他想跟我借点车费,你告诉我,咱家现金放在哪里?”她一瞬间无比警惕,紧闭双眸,假装没听见,她悄悄地蜷缩起来,把手伸向床头柜。

男子看在眼里,忽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浑身颤抖,他凌厉地抓起她的头发,疯狂地将她的头撞向墙壁,失去理智,劲道极重。“臭婊子,快告诉我,你把现金藏在哪,藏在哪,藏在哪了?”

还是有一丝触动的吧,我果然不能相信他,他再也不是他了,彻彻底底。墙壁冰冷,且坚硬。

她强撑着,表情狰狞而残忍,竭力挣扎,愤怒地让男子滚出去。她的反抗让男子更加气结,“臭婊子,给你脸不要脸,我再问最后一次,现金藏在哪?”男子掐住她的脖子,她的后脑勺重重地撞在墙上,她头痛欲裂,一瞬间有点恍惚。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洗手间,男子迫不及待地冲进去,从马桶水槽里拿走了现金。

她还是晚了一步,没能从床头柜里拿出棒球棍,或许拿出了也是这个结局吧,男子夺门而出,她大喊这钱你不能拿走,随后瘫软在地,自嘲一笑,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泪流满面。

他只是陪客户去了酒吧,回来后就变了,一开始,他染上毒瘾后很害怕,他隐瞒不了,于是说老婆你一定要帮我,我不想这样,我还要照顾你,我们还没有孩子,老婆你一定要帮我,他说不想去戒毒所,里面乌烟瘴气,他们肯定会殴打他。

她看着男人脆弱的模样,生气,无助,难过,却更心疼。后来取而代之的是坚强,她说好,我作为你的妻子,我陪你一起戒毒,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说我们一定会渡过难关。

可是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终于崩溃,他开始出现非常严重的幻觉,性情大变,对她家暴,一次又一次拿积蓄买毒品,然后消失。

她一次又一次怀抱希望,却一次又一次破裂。他的不争气,让她越来越心寒。

她亲眼看着男子的眼神,从清澈到浑浊,她多么希望他好啊,没有人知道,在男子夺门而出的那些夜晚,她跟着追出去声嘶力竭地寻找,没有人知道她摔过多少跤,去过多少以前不敢去的地方,遭到多少骚扰,受过多少苦。

后来还是跟家人一起,把他送进了戒毒所,他出来以后,似乎真的改邪归正了,一家人和睦地吃了团圆饭,其乐融融,她看着男子的容颜,丰神俊逸,与以前一样明亮。她开心地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可在鱼水之欢后,他突然掐住她的脖子,开始家暴,她数不清自己的头颅被撞了多少次,被扇了多少耳光,她记不得曾经整洁的卧室是什么样子。

那一次,是她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这段日子,前后只有一年多,却恍若隔世。

曾经有多期望,后来就有多失望。

你怎么忍心,让我这么难过?爱,还在吗?

很多苦楚,只能自己消受,想说的时候没人听,后来即使有人想听,却真的不想说了,没有意义。

她凝视着墙上的婚纱照,男子丰神俊朗,女子婉若游龙,却再也回不去了。她看了很久,很久。

曾几何时,鼻尖还萦绕着桂花的香气,阳光很明媚,快乐与忧愁都很简单。三点一线,板书试卷,小卖部,操场,小树林。那一年,他们还没高中毕业。

他们走在操场上,手牵手,一起看白云蓝天,看春意盎然,花开明艳。

有一次,他突然把她推到操场围栏上,壁咚。她满脸通红,来不及说一句话,就被他身上的男孩子香气与好看的嘴唇堵住了嘴。

她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的男孩子气息,与衣衫上薄荷的香气。一激动,她反而把他按在了围栏上,两人激情地拥吻,把一个老头吓了一跳,于是他一本正经地说他们不是学生,和实际上是校长的老头,从诗词歌赋聊到了人生哲学。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男孩子,非他不嫁。

他很粘人,一天不见就要死要活。什么事都要与她讲,不管她爱不爱听,不管她忙不忙。她曾经被烦的不行,甚至提出一三五拒绝见面,于是他大呼小叫,明亮的眼眸水汪汪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她笑着说,小狗乖,听妈妈的话。

于是他那双清澈的眼眸瞬间就决堤。她迅速败下阵来,日复一日地听着“在干嘛,在忙什么,吃饭了吗”这样的问题,答应着“天冷要加衣,不要总是熬夜,注意身体”这样的嘱咐。

然后他开始蹬鼻子上脸,与他的一帮兄弟宣称,我老婆就是这么听话,我说一她不敢说二,么得办法,谁身上还没点眼药水啊。等待他的自然是一顿暴揍。

她受不了他的撒娇,每当他受了委屈,或是想提出一些要求的时候,就开始撒娇。妈妈长妈妈短的,似乎真养了一个儿子。她不允许他吃垃圾食品。

有一次,他刚好从小卖部出来,手里拿着辣条与她撞个正着,以往就在小树林作案,这次来不及销赃。他眼珠一转,朝她冲过来,她正欲发作,就被拉近了小树林,然后他立刻亲了上来,让她震惊的是,他的嘴里还有辣条,辣得她留下了感动的泪水。

妈妈,妈妈,就吃一口嘛,吃这个怎么了,又不会出事。她柳眉倒竖,准备指责,忽然发现味道还真不错。从此以后,两人过上了没羞没臊的生活,管你什么垃圾食品,好吃就行。

就是这样一个在她眼里,像小狗一样的男生,却一直暗中保护着他。她曾经细细回想,与他在一起后,真的没有受到多少欺负。他把所有的温馨都给了她,然而在背后承受了很多。

有一次他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可能是麻木了,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在流血,反而灿烂一笑,说妈妈,我要跟你回去吃你做的菜。那是她高中时代哭的最狠的一次。

她淡淡一笑,自嘲,凉薄,凄然。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如果最终是悲伤的结局,是不是只遇见就挺好?

雨停了,一片潮湿阴冷,她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房间,然后出门,茫然地游荡在街道上,浸水的地面,宛如沼泽,看的她喘不过气。她目不斜视,却眼神迷离,漫无目的地漂泊。

新婚不久,便突逢噩耗,她尝尽了心酸与巨大的空虚,像是溺水,挣扎,坚持,窒息。饱满的情感,早已千疮百孔,她怀念美好的誓言,抬头却看到空洞的未来,茫然四顾,她蜷缩起来,紧紧地抱着自己,没有安全感。

爱得越深,越奋不顾身,到最后,最开心的是她,最伤心的也是她。越彻底,越心碎。

她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片山坡,夜晚深邃,看不清晰,但在白天,青草掩映着芳华,自然清新,芳香馥郁,一片繁华。这是以前他们最喜欢来的地方。天光昏暗,她一声苦笑,还是走到了这里。

他们喜欢躺在这片草地上,看花看鸟看火车开过,她依偎在他怀里,做些没羞没臊的事情。她曾问过他,理科生的日子是什么样子,以后会不会秃头?

他哈哈大笑,说怎么可能,你记性怎么这么差,我昨晚不是刚跟你睡过……,于是他抓耳挠腮,有点尴尬,谁还没点口误了?我想说的是昨晚刚跟你说过。结果她笑出了泪花,这小子怕不是早就有这想法,她躺在他怀里,照着他的胸口一顿乱锤。

人就是这样,岁月洗净铅华,剩下的往往是美好的回忆。

她一瞬间有点恍惚,仿佛回到了那年夏天,他们嘻嘻哈哈,温暖缠绵,于是岁月无痕,他们顺利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我很开心,因为你重新变成了那个灿烂的少年,对我恢复了热情,我们牵着手,重归于好,阳光下,我们恣意地笑。

我不开心,因为,我醒了。

那只是一刹那的恍惚。

原来只是一场梦啊。

只是一场梦……

她躺在铁轨上,侧脸有泪痕,远处响起火车鸣笛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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