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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没有回家,立平想利用年休回老家陪陪妈妈。
妈妈有些憔悴,两鬓的白发也增添许多,虽然她见到立平,满脸都是欢喜,但是,立平还是能感觉到妈妈身上的凝重。
“你肖姨不在了。”当立平问妈妈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时,妈妈叹口气说。她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某处,过一会,又说:“我看到新梅了,你还记得她吗?”
就像妈妈心中把肖姨当做亲姐妹一样,新梅也是立平心中的好姐妹。
新梅是肖姨的二女儿,跟立平同岁。她有姐姐有哥哥还有一个小妹妹,在家里不是爷爷奶奶疼的大孙子,也不是父母偏爱的老小,感情上,她是个被家人忽视的人。
立平上幼儿园的时候,爸爸骑自行车每天上班顺路送她去幼儿园,坐在自行车后面,看着新梅站在自家门口的那棵杨树后面看自己,她知道,过不了多久,新梅就会跟在扛铁锹的父母屁股后面上地去。
下午回家,立平飞奔着去找新梅,把幼儿园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
“你们有二十个小朋友在一起玩?”新梅睁着大眼睛好奇地问立平。
“嗯,老师还会给我们讲故事,孔融让梨的故事,然后,我们大家排队拿苹果的时候就会主动拿个小的苹果。”
“你傻,应该挑大的苹果,要不然会吃亏。”
“老师说,小朋友之间要相互友爱,把好的东西让给别人。”
从立平那里,新梅听到许多新鲜的事情,她也想跟立平一样能上幼儿园,但是,姐姐和哥哥都没有上过幼儿园,她知道父母肯定不会同意她去。
终于,到了上小学的时候,新梅可以和立平一样背着书包上学了。立平也不坐爸爸的自行车,每天跟新梅搂着肩膀上下学。她们经常会在新梅家写作业,因为新梅每天要煮猪食,时不时就需要往灶里添一把柴。有时候,立平看新梅蒸馒头,她回家给妈妈称赞那些白白胖胖的馒头,就是在那时,立平开始喜欢上了吃馒头,而且此后,她再也没有吃到过比新梅蒸的更加好吃的馒头。
夏天晚上,立平等新梅做完家务,两个人一起来到新梅家后面的一条水沟边说悄悄话。月亮在静静的水面,云彩慢慢从它身边游走,消失在沟边的草丛里,草丛里偶而有青蛙跳过,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她们玩手掌拍草发出的声音,在跳跃过后随即传来蛙声。
“只有现在的月亮是最漂亮的,如果赶上浇水,水流得太急,月亮也就被冲走了。”新梅定睛看着水中清幽的圆月。
立平从地上拔下两棵紫色的通泉草花递给新梅一朵,自己拈一朵,听新梅讲她第一次给西红柿间苗,拔了苗把草留下,结果被妈妈骂了一顿。她拔猪草,草上有泥土,就用水洗过后再喂猪,结果猪拉肚子,她还讲,她去鸡窝里收鸡蛋,有时候老母鸡会来啄她,立平已经笑地头抵在新梅肩头喘不过气来。
“咚!”一个石子打在水里,两个小姐妹相互抱住叫出声,身后却传来“哈哈”的笑声,新梅的哥哥左右晃悠着身体咧着大白牙。
“妈让你回家给我洗衣服。”新梅哥看她们被吓的样子还在笑。
“你的手又没坏,自己不会洗。”新梅说着站起来,立平拉着新梅的手也顺势起身。她们手拉手准备下沟沿往回走,立平回头看水中的月亮,已经碎满了水沟。
新梅的哥哥有小儿麻痹症,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虽然走路一瘸一拐,还是受到父母的偏爱。小升初的时候,新梅的父母曾想让新梅辍学,因为那时候他的哥哥生了一场大病,家中里外都缺人,新梅一再保证自己上学不误家务,她才得以继续和立平一起升入初中。不过,新梅太忙,她们很少再有时间看水中的月亮,立平就会自己拔了各色野花给新梅。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立平搬家了,从城南搬到了城北,她很少再有新梅的消息了。高中毕业,立平上学离开了那座城市,她零星听说新梅初中毕业就没再上学,后来又出去打工。偶尔,听到蛙鸣,她会想起水沟边的两个身影,看到通泉草花,会想起这个有些忧郁颜色的花朵在新梅手中转。
这次,立平听妈妈说见到了新梅,她竟然也是从外地回家来的,立平再也坐不住了,她向妈妈要了新梅父母家的住址,一路寻过来。
在那个地址的小区外,立平环顾四周。阳光是熟悉的童年的味道,蓝天里迷失了童年的月亮,粗壮的槐树取代了那些大白杨,没有白杨树树身的眼睛看护,陌生的感觉让她竟不敢踏入小区大门。
“是你吗?立平。”身后有弱弱的声音。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两双眼睛看着立平。
“新梅?”在这里能叫出自己小名的人还有谁?是新梅,那眼睛里的光是立平熟悉的。
“我一眼就认出你,你还是小时候那样挺拔的身板。”新梅的脸红红的,“就是比那时候大了一圈。”
“你那时候比我还瘦。”
三十多年了,立平无数次想到跟新梅再见面的场景,却没想到,再见,没有热泪盈眶,也没有热烈相拥。她们就那样相互看着,相互从对方身上找到小时候的自己。
“姥姥,我热。”小女孩不想继续看了,她抹一下额头上的汗。
“哦哦,这是我外孙女。”新梅的笑脸柔和。
她父母家在十五层,出了电梯,跟着烧香和纸钱的味道就到了家门口。屋子里虽然已经收拾整齐,可每个缝隙都留有纸灰的味道,丧事的肃穆气氛也还在。来到肖姨的卧室,立平上香鞠躬,看着照片里面比新梅衰老的相似面孔,那个扛铁锹吃着半个馒头的肖姨,风风火火地上地里干活,永远不会回来。
一个比新梅年轻的中年妇女,憨憨笑了一下,给立平和新梅倒上两杯水。新梅叫她嫂子。
新梅建议出去走走,她们的过往,需要一个气氛轻松的环境。
新梅初中辍学后照顾生病的哥哥,哥哥病好,家里欠了一屁股外债,那时,姐姐出嫁,小妹妹上了小学,父母除了种自己家的地,还要给别人帮工赚钱。
新梅学村里的饲养大户,养了三头猪,五十只鸡,为了扩大猪圈和鸡舍,家里腾出了她和妹妹的房间,她们只好睡在厨房里。夏天的时候,鸡终于下蛋了,但是,家里只有父亲和哥哥偶尔可以吃鸡蛋,其他的都要攒起来,每隔几天,妈妈和新梅都会去集市上卖鸡蛋。那年过年,家里杀了猪,留下一只后腿,其余的全部卖了。记忆中,那是全家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年,父亲竟然还破天荒买了花炮,说是要爆走晦气,迎接好运。
东风渐起,干燥的风冲着人的眼鼻发痒。新梅早上没有听到公鸡打鸣,她感到嗓子发干,咳嗽几声,来到鸡舍。她发现有些鸡蔫头耷脑,鸡冠青白,平时最趾高气昂的大公鸡也懒懒地半闭着眼,嗓子里游丝一样的气息随时都会停止。等到下午的时候,有些鸡已经卧在地上头点地了。
“过完冬天,这马上就要开始下蛋了呀!”父亲双眼通红,咧着嘴。
估计是谁把愿望念反了,他们接来的不是运气而是晦气。鸡瘟带走了所有的鸡。
春天来了,一家人完全没有生机。
只有小妹叨咕:“这些鸡早就该死,整天睡在厨房里,老被同学笑话,说我身上有灶火味。”但是,她开学报名却不敢张口要钱。
村里外出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出发,新梅说服父母跟他们走了,那年她还没满17岁。
在温州的一家鞋厂,新梅一干就是三年,她每个月的工资除了给自己留一点生活费,其他都寄给父母,后来在整包车间,她早到晚归,两年攒了十万元。
坐在街边公园的长椅上,新梅捋一捋头发,说:“那时候一天就睡四五个小时,钱是攒了一些,可是头发大把地掉。”
“不该那样拼的。”立平的鼻子有些酸,看看新梅隐隐露出肉皮的头顶。
“我想回来开个鞋店,就从我打工的那家工厂进货,十万元是启动资金。”新梅眼中有立平熟悉的光,“回来也可以帮帮父母,小妹还小。”
可她后来没有开过店,立平没有听妈妈提起过。
新梅停下来,像在组织语言,又像在堵住一个即将汹涌而出的泄洪坝。花坛里几只蜜蜂在各色花朵上采蜜,其中一只迷失了方向,腿上带着黄的白的花粉,围着新梅身上的黄色衣服打转,新梅挥手赶走蜜蜂,也似找到了开头。
当年,她拿着十万元钱回家,开始忙着看店面、谈判。最后,她看好了一家店,位置好,转让费也能接受。当她拿着签好的合同回家,家里坐着三个陌生男人。
“这是……”父母一时不知道该怎样介绍,而那三个人的目光已经在她的身上交织缠绕。其中一个稍微年轻一点的,站起身往她跟前凑了一点,咧嘴笑的时候露出满口黄牙,浓浓的旱烟味逼退她,她越过男人的头顶诧异地看向父母。那三个男人是来相看她的,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完成了另一场相看。
她忙的这段时间,父母也在忙,他们帮她哥哥找结婚对象。之前,接连几个女孩子都嫌弃哥哥的瘸腿和畸形脚,父母没办法,托人从远处的山里找来一个女孩,娘家的条件是要十万元彩礼,或者家中出一个女孩子换亲。
“骡马市场上待售的一头驴,被买主看牙口,看皮毛,看膘情,驴缰绳的一头握在父母的手里。”她微微摇头,苦涩一笑,转过头,目光伸向远方。她应该是看到了那个曾经让她满意的店面,看女老板在店里忙着接待顾客。还有一束目光,在骡马市场里逡巡,粪便味和着交易人的唾沫星子,把个市场哄得热闹非凡。
她眼中无泪,这个家里不需要她的眼泪,她只是很疼,浑身疼。
父亲抽着新梅给的钱买回来的香烟,眉头紧锁,哥哥拐着瘸腿唉声叹气,说自己就是打光棍的命,母亲坚决制止儿子没出息的样,她用不容置否的口吻说让新梅去换亲,这样,家中一下子可以完成两件大事,她身上的担子可以轻松些,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后来几天,哥哥开始主动进厨房,在她面前晃悠着洗菜、烧火,父亲把剩下的几包烟整齐地放在五斗柜里。
“对家里人来说,那些只是事,是一个家庭中男婚女嫁正常的事情,无关乎感情,更不提前途。”她的眼中也没有了感情,“其实我妈内心对我哥一直很愧疚,小时候哥哥得病没有及时治疗,留下了后遗症。”
家里的气氛凝重似铅,在新梅看来却又轻得可怜。那天,蒸好了两锅馒头,她把家里收拾干净,洗了所有的脏衣服,在五斗柜里,那几盒香烟上面,留下那十万元钱。她用自己最后的钱支付合同违约金,买了回温州的火车票,从此没有再回来。
她很快和整包车间的温州籍同事结婚,同事早早就注意到她。这个手艺好,不化妆,不买新衣服,拼命干活的高个子姑娘,让他敬重。后来,他们在当地买了房,再后来,他们的女儿经营一家鞋城,现在,她已经不再工作,专门带外孙女。
这次,小妹给她打电话,妈妈突发脑梗,她带着外孙女回来,想让妈妈看看,可是没赶上见妈妈最后一面。
这些年,妈妈没有跟她主动联系过,是在怪她,还是在自责,新梅无从得知。多少次,她想写信,所有一切都在眼前,排山倒海,但是理不出头绪。她在心中万千次叫“妈妈”,却又只感到冷漠,热泪留下,反把她冻得发抖。后来有了手机,小妹打电话说家里的事,她在电话另一边默默地听,想在背景声里面听到点什么,有时候,她确实听到了,却还是什么也没有。
哥哥用十万块钱娶了那个女孩子,就是她们在家里看到的那个已到中年的女子,她给哥哥生了一个女孩,让妈妈遗憾的是没能再生一个男孩。
“立平,我没找到那个水沟,就是我们小时候经常坐在边上看月亮的水沟。”
她说,那次哥哥在水里投了石子,她不忍心回头看,她知道月亮被打碎了,水里只剩下月亮的碎块。
那个长满野花的水沟,有蛙鸣,有两个小女孩守在旁边说悄悄话,浅浅的水里,月亮守着她们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