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舸争流的大时代里,再多欲言又止,也都要换作风雨兼程。唯有走累了,疲倦了,再回望,才发现,一个又一个不期然的事件底下,藏着我们说不出的慌张。
1.
成长中的某个时刻,我们可能会忽然意识到,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宿命。
对我和不少前同行来说,上周末的大新闻,是一张叫“东早”的纸媒即将停刊。朋友圈里的感慨追忆纷至沓来,我的思绪也回到2005年。
那时候,我刚考上复旦,在校园报刊实习。但凡文科专业,有志新闻工作,都对“阳光打在你的脸上,温暖留在我们心头”憧憬不已,也对“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记诵如流。
风行一时的“南周”,自然成为学长学姐们带领读报的首选。如果说“南周”更像我们的精神指引,实践模板非“东早”莫属。
当时,“东早”还是大开面,选题有初生的锋芒,报道细部偶尔粗粝,拼起来看,却满是编辑部的行云流水和挥斥方遒。某种程度上,比起“南周”,我们这些新人,更容易在“东早”身上,找到情感的投射。
情怀在握,壮志汹涌,这是青春的天真,也是年轻的福分。
后来,学得多了,做得多了,渐渐懂得,新闻并不只是突发和现场,记者也不是从一个县城辗转下一个村落,不断用双脚丈量城乡二元的中国。对这个行业的绝大多数人来说,也就是自由中完成点命题,领域里暂求些建树,无功无过又一秋。
我毕业,入行,离开。“东早”从筚路蓝缕,到专业美好,再到关停并入新媒体项目澎湃。风云际会,须臾又流散。
2.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亲历一个行业的衰颓。
2011年,临近毕业,因为求职的缘故,正是我最用功的当口,对媒体生态体察得也更深。纵然“纸媒寒冬”的言论扰攘多时,报纸运行依然稳定,微利也不成问题。如今看来是“盛宴的尾声”,当日浑然未觉,仍旧一片升平。
然后,移动互联网,新闻客户端,微信公众号。不是伏兵四起,而是换了人间。安于既有节奏与流程的媒体人恍惚惊醒,再凝神细听,却意外地发现,烽火早已在新媒体的战场上点燃。此地空余黄鹤楼,拔剑四顾心茫然。
明明没有懈怠,甚至还有备无患,却还是让现实杀了个措手不及。资历累进,职位升迁,转瞬之间,努力的意义消解了大半。就像是挑了一艘自以为牢靠的大船,筹措清水干粮,正准备安享舒适,却发现船要沉了。
因为入行晚,我反倒交上好运:还来不及在船上找定位置,还没有彻底忘记游泳技能,索性翻身一跃,且看能漂多远。但对很多传统媒体的老兵来说,眼下的机会成本,大到足以改变一生。
2013年开启了新一轮的记者证从业资格考试。考前,多家媒体组织了一场集体复习。地点选在静安区的云峰剧院。
讲师分享的条条框框早已抛诸脑后,但我清楚地记得,一位友报同仁事后分享了一条朋友圈,大意是说,云峰剧院,正是当年宣布纺织女工集体下岗的地方。
3.
纺织女工当然是媒体人的自怜。但这个比喻,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耳边。话语背后,我体会到“此天亡我,非战之罪”的不甘。
可不甘归不甘,该走的还是要走。
旧雨新知一个个远行。有意气奋发投身内容创业,有心灰意冷转行闲散度日,全职在家安心教子的也不在少数。终于有一天,纠结如我,要开始面对审视外星人般的目光。饭局上,私底下,师友们众口一词地问我:“你怎么还在报社?”
乍听起来,这是关心我个人。细细琢磨,却像是对时代发问。
关于“东早”的停刊,魏武挥老师写了一篇《纸媒之死》。其中提到,关一张报纸,员工整体并入新媒体,他“觉得是好事”。
我很同意。但这份曾经打着“纸媒不死,我们陪你读到天荒地老”广告的精英读本,单是停报转网,竟然引发如此热议,映射出的,或许是弥漫行业的兔死狐悲。
没有人知道,下一个会是谁。
我在朋友圈转发魏老师的文章,顺带引用了北岛写艾伦金斯堡的话:“诗人之死,并没为这大地增加或减少什么,虽然他的墓碑有碍观瞻,虽然他的书构成污染,虽然他的精神沙砾暗中影响着那庞大机器的正常运转。”
引文之后,我写道:
永远说着说着就到了。理想谈着谈着就老了。但老的究竟是理想,还是我们呢?
4.
1983年,吴念真和罗大佑联手为《搭错车》写主题曲,就是后来那首广为传唱的《一样的月光》。“什么时候儿时玩伴都离我远去,什么时候身旁的人已不再熟悉,人潮的拥挤拉开了我们的距离,沉寂的大地在静静的夜晚默默地哭泣。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用今天的流行语说,这很吴念真,也很罗大佑。关注童年乡野与成年都市的部分,仿佛吴念真的笔触。而“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又俨然是罗大佑的“天问”。
但我没有想到,33年过去,彼时的疑惑,仍然困扰着今天的你我。年少长缨在手,但求缚住苍龙。而今蓦然回首,却满是惊惕恻隐。
堂吉诃德大战风车像是偶尔的兴奋剂。更多时候,我们所谓的命运,不过是直面不可抗力,拼争过、奋斗过、酸楚过、唏嘘过,然后无奈地接受。揽镜自照时的独白,也无非“他好像条狗啊”。
我们也越来越理解,所谓成长,就是从拒不认命,到撕心裂肺,终于释怀放手云淡风轻,在光阴的长河里,做个惯看秋月春风的白发渔樵。
除了惘然,又能怎样?人生一世,百般执念,到头来,逃不出苏东坡一首打机锋似的《观潮》:“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又回到最初的起点,但你已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
5.
前天晚上坐车回家。南浦大桥上车流不息,灯影点点。向远处眺望,是浦江两岸的高楼。忙忙忙,盲盲盲,又一个漫无目的又面貌相似的都市夜晚。
可意外的是,司机打开了广播,传出了齐秦的《花祭》。30年前的小哥嗓音清亮,像永远的少年,唱着不老的歌:
你是不是不愿意留下来陪我
你是不是春天一过就要走开
真心的花才开你却要随候鸟飞走
留下来留下来
太多太多的话我还没有说
太多太多牵挂值得你留下
花开的时候你却离开我
离开我离开我
听着听着,差点就红了眼眶。
现在我们都不听这样的歌了。谁还计较“太多太多的话”和“太多太多的牵挂”呢?
百舸争流的大时代里,再多欲言又止,也都要换作风雨兼程。唯有走累了,疲倦了,再回望,才发现,一个又一个不期然的事件底下,藏着我们说不出的慌张。
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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