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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忘不了那一天,自己出于好奇,去看了那副棺材一眼时的情景。
我听着那阵阵敲打声与挣扎声,就好像躺在里面的人死而复生了一般。那副棺材剧烈地颤着,良久,才听见一个女人“啊”的一声——
棺材板被撬了开来。
她从其中爬出,动作轻而缓慢。
而我,则恰好站在她的视野所及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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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蕃禹人,“蕃禹”这个词翻译成人类的语言,便是——苍蝇。
这种渺小而脆弱的生物,正是我族的图腾。可在我们的眼里,它并不算很渺小,毕竟我们的身体只有人类拇指那么大,也不过比苍蝇大了一点。而人类,只消一个巴掌,便可以像拍苍蝇一样把我们覆盖得严严实实。
和苍蝇一样,我们食腐——严格来说也并不算“食”腐,我们只是离不开尸体,并以人类的尸体为上佳,一旦住所阳气太重,我们蕃禹人是活不久的。而尸体、腐肉等死物,恰好可以暂时性地中和这种阳气,得以让我们活下去。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经常把房子建造在墓地或大型墓葬群附近的原因。
我们的存在,本应是不为人知的。
直到某一天,我们这里被送入了一副装着活人的棺材。
这个女人好像并不是所谓的“死而复生”,却更像是有目的性地在墓葬的盗洞内四处搜寻,翻找,好像要找到什么东西似的。
我以为这又是什么盗墓贼了,便也没有担心——这里是曾经某个朝代的皇族陵寝,进来的人若是贪图钱财,便会踩中陷阱,永困其中。
但她不一样。她并没有伸手去够那些金的银的陪葬品。
而是一眼就看到了我。
这个女人蓬头垢面的,粗布衣衫上还打着补丁。她身形消瘦,面容也憔悴得很,像是几天没有吃过饭了。
可这么瘦弱的人,见了我,居然一下子就两眼放光,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我!
那气势有如恶虎扑食。
我忽然想起爹爹告诉过我,“人类都是危险的”。
这时我忽然打了一个寒噤。
也许她听不懂,但我可以听清楚,躲在砖石后面的族人们的窃窃私语:“快看啊……她的眼底尽是贪婪!”“辰儿有危险了……”“救不下,救不下的啊!”
我当然知道。
我们之所以用蝇作为图腾,还有另外一重原因。
就像苍蝇能够灵活躲避人们的攻击一样,我们,也能够通过观测星象预判未来走向,并尽全力去避开。
我昨夜便看清了今天会有大事发生,且必殃及我。所以被她抓住时,我只是害怕,但并不意外。
可我绝对没想到,自己遭遇的“危险”,竟然是个连饭都没吃饱的女人!
就这样,我被她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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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每一个人类来说,进棺材,都应该是一个晦气的活儿。
按理说,没有哪个人愿意无缘无故地躺在棺材里睡一觉。
但可怕就可怕在这“无缘无故”的缘故之中。
遇见她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叫洛安,是个职业爬棺人。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们的存在,以及预知未来的能力,早已被人类知晓,只是今天才轮到我头上罢了。而“爬棺人”存在的意义,正是为了不打草惊蛇地进入坟冢,好抓住蕃禹人,来为人类所利用。
我想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我被她抓住的时候,族人们说“她的眼底尽是贪婪”了。
洛安的家里一贫如洗——如果这间布满灰尘的空房间还可以称为“家”的话——她现在没钱吃饭,于是直接把我身上用作护腰的金扳指给扒了,当出去换了点银钱。
以及一个用来关我的蝈蝈笼子。
不仅如此。
她居然……还他妈想扒我衣服!
眼看着她一边问我“这件小衣服上的钻还不错,我可以拿下来卖钱”一边把手伸向我的笼子时,我就隐约意识到事态开始往不正常的方向发展了。
果然人类没有一个好东西!你干什么?住手!
我一脸守身如玉地坐在蝈蝈笼里看着她,直退到了笼子的边缘:“你!你你你你滚开!你……你想拿我做什么都行!但要留我清白!我守男德的知道吗?!”
她停下了脚步。
“你……离我远点!”我道。
“啊?”她忽然便低了头。
然后接道:“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是男的,我不是故意的……”
哈?
不是……你连我性别都不知道就把我抓来了!?
就算是女的你扒衣服也不对啊?
我就差撸起袖子给她两拳了。
哦对我出不去。
不过……这女人似乎还挺好欺负的……
此时夜深,笼子被她放在窗边,我一眼就能看见漫天星斗。抬头观望,很快便能知道自己的去向。
果然人类都是贪婪的。
“……你要拿我卖钱?”我问道。
洛安却又红了脸:“不是。”
“啧,你们人类也真是的,想要钱就直说,还跟我藏着掖着——我连接下来要被你卖到哪里去都看穿了!”
“啊不是不是!这回我真没有这个打算……”
她的脸几乎红到了耳根,说话支支吾吾的,把头埋得更低了。
“你到底想干嘛?”我疑惑道。
不会是贪图我的美色吧?
不可能不可能,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她低声道:“我……听说你们蕃禹人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是啊?难道你还要拿我算命?”
“不是……真不是……”她道,“陆将军……要领兵北征了,我希望你能帮他。”
陆将军?陆将军是谁?
哦!我懂了!是她的心上人吧!
我就知道,人类中那些小姑娘总是有很多小心思,动不动就爱而不得相思成疾,那么接下来之所以星象预知我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北疆,大概也就是因着这位陆将军吧!
我戏谑道:“你喜欢他?”
洛安:“!!!”
“我猜对了?”
她猛然跳起,抓住了我的蝈蝈笼子:“你……不许告诉别人!”
“你就不怕等我被送到了他手里,再偷偷告诉他……”
她立刻伸手:“信不信我现在就扒你衣服!”
她说到做到,马上就把手指头探进了笼子。
“停!住手!信!信!我错了!”
“这还差不多。”
“那……你可以帮我看看,陆陌喜不喜欢我啊?我和他最终会怎样呢……”她道。
原来是暗恋啊。
我看着星星——他们的结局,大概不会很好。
但我又看向她,那双特别好看的桃花眼中,却满是对一个肯定的答复的期待。
“她的眼底尽是贪婪”,这是我的族人们对她的评价。
我道:“你们会很幸福的,以后。”
她忽然笑了。
“我就说嘛,陆将军那么好的人儿,肯定不会辜负我的心意的!哈哈……”
她笑得几乎要在自己的地铺上打起滚来。
哎,人类真是幼稚。
一天到晚搞这些情情爱爱的,有什么意义呢?
还是我们自由。想睡谁,就跟谁睡了。
我枕着手臂躺下,抬头望着满天星斗发呆。
良久,我忽然安下了心。
星星说,一年之内,我是能回到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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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赶到陆府的时候,那个叫陆陌的将军并不在家。
我连人带笼子一起被她揣在袖子里,多少有点闷气,却还是能听见外面拒绝她的人声。
她又退了出来,把我放在掌心,惴惴不安地问道:“你帮我算算,阿陌现在在哪?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我仰着脸看着她,她还是满心期待的样子,好像连左眼角的泪痣都透露着喜悦,在我看来却愚蠢至极。
那颗代表着陆陌的星星这会儿正游走在许多微小的星辰之间,万花丛中过,好不快活!
——这是昨天晚上,我所看到的星象。
“怎样啊?他到底在哪啊?”
姑娘你冷静,我不是算命的。
我能说你家陆将军现在流连花丛,在青楼里玩得正欢么?
这个女人似乎真的以为,她喜欢的陆陌,同样也是爱她的。
甚至为了那个陆陌,能够不顾人类眼中的“晦气”,亲自钻进棺材里,去当了一个爬棺人!
为什么呢?
因为……爱?
哈,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也太蠢了吧!
可再看她期待的眼神,似乎真的是因为爱他爱得彻底。
嗯……
我绞尽脑汁想了良久,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人类会把这种感情看得这么重。
洛安似乎等不及了,道:“你看得到吗?还是……还是说有什么意外……”
我不假思索地信口开河:“姑娘,他对你早有意思了,就是未曾表达而已——放心,他下午就回来,你再多等等。”
洛安依旧笑着。
爹说过,人类没一个好东西。
啧,但现在看来,这个女人就算是来抓我的,也不过是生活所迫,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罢了。
似乎也没有多坏。
我懂了。人类也是有好有坏的啊。好如洛安,坏如陆陌。我的族人们对人类的认识实在太过片面了,毕竟有些事,的确是要分开来看的。
但我其实蛮想告诉洛安,陆陌那个负心汉根本不喜欢她这个事实的。
……还是算了。总有一天,她自会认识到这一点的。
我们一直待到了傍晚日落时分,这时才远远地望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徐徐走来。
洛安立刻便迎了上去:“阿陌!你回来了……”
陆陌则是面无表情地绕开了她。
洛安锲而不舍地跟上了他:“阿陌!你看,我给你带来……”
陆陌白了她一眼。
“哎你别这样阿陌,我……”
陆陌忽然开口道:“叫我‘陆将军’,听得懂吗?”
洛安便又低了头——这个女人好像总是低着头,实在是卑微得很——她似是酝酿了许久,才道:“陆将军,我听说你要北征,所以来送你一个东西……”
我莫名地觉得有些难受。
一半是因为她自始至终只是把我当成一个“东西”来看,另一半也是因为,她居然能把自己的姿态放得这么低,只为了这样一个人。
陆陌毫不客气地把装着我的笼子从她手里夺了过去:“蕃禹人?”
洛安笑道:“……嗯!”
“说吧,要多少钱?”陆陌没有抬头看她,只是仔细地打量着我,“你没钱了吧?”
洛安一个劲儿地摇头:“不是的……我想送你这个,有了他,边疆险恶,你的仗也许可以打得更顺利……你会平安的……”
“奇怪,竟然不是来要钱的?”他忽然冷笑出了声,“真不是?”
洛安红着脸低头:“嗯……”
似乎是生气了——我实在不懂这个男人到底为什么这么爱生气——陆陌忽然提高了声音道:“洛安,你就是一个侍女,被赶出陆府之后你什么也不是!别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说罢又把我收了起来,转身吩咐仆从去拿了几两黄金,让她赶紧走了。
这已经是一个蕃禹人,在人类市场上身价的四五倍了。
洛安看着我也看着他,眼里好像有泪光闪烁。
我知道,陆陌在打发她走。
简直像在打发一个乞丐。
我有时候甚至想冲到笼子外面给他两巴掌,告诉告诉他什么是教养,什么是尊重。
可是再一抬头,恰对上他的视线,目中的光也好像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小家伙?”他故意扬了扬声音,有些阴阳怪气地道,“劳烦您老人家跟我上北疆受罪了,开心吗?”
“不许这么叫我,我有名字。”我道,“我叫辰儿。”
他对此似乎不屑一顾:“哦,好吧,小家伙,我知道你有名字。”转身又吩咐仆从道,“把我的狐裘拿来,天儿凉了,北疆可是比这儿还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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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将会是出发之前我在中原待的最后一个晚上。
夜已深了,陆陌把我放在窗台上,让我好好看看星象。可我总觉得他似乎根本没有打算问我到底预知到了什么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地坐在桌前,手中握着一卷书在读,却也读得心不在焉。
敲门声响了:“陆公子,老爷叫我吩咐您睡下了。”
“滚。”他沉声道。
可是门却被推开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奴端着一杯水进屋,放在了陆陌的桌边:“北疆那边环境是很差,我也知道,老爷也能理解,可是领兵出征,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们这边,也会想办法的……”
陆陌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依旧是那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怒道:“我说了,滚。”
“陆公子啊,您就……”
他猛然跳起,声嘶力竭地喊,好像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保个屁的家,卫个屁的国!北疆那种鬼地方,也只有他皇帝老子想得出来!不就是想牵制我们陆家?叫他来!叫他来抄家……”
陆陌说到一半就被老奴捂住了嘴:“冒犯了……但您真不能这样说啊……”
陆陌还在挣扎,指尖稍一用力,竟生生扯碎了手中的书卷。可是这老奴毕竟不如习武出身的陆陌,很快就拽不动了,向后跌坐,撑着桌角才勉强站稳。
陆陌又推了他一掌,直逼得他连连后退。
碎纸片飘落了满地。
“滚!”他厉声喝道。
老奴离开之前,还不忘记躬身施礼:“陆公子,出征事大,莫要当做儿戏啊。”
“不用你管。”陆陌道,“还有,这水凉了你都摸不出来吗?还不快去给我换一杯!”
老奴端着凉水刚走,陆陌立刻就把房门一撞,低声骂了一句,翻了个白眼坐回桌前,单手托腮望着窗外发呆,却正好看见被他忽视了许久的我。
“这么半天,看出来什么了?”他道。
“你怎么跟个娇贵大小姐似的?”我答非所问。
他啧了一声,站起身来:“我就说那女的给的东西不靠谱……蕃禹人?我看你就是个小一号的江湖骗子吧?”
说着走到我跟前,抓起了我的笼子细细打量着我。
“你明天出发,对吧?”我道。
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并没有告诉我启程的时间,疑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算的。看星象。”我道。
“还算出来什么了?”他冷着眼看我,几乎下一秒就能把我冻成冰疙瘩。
我忍着这种被凝视时的不适感,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北疆一战,会死很多人。”
“废话。”他气得又狠狠地把我扔回了窗台,“打仗不死人?您可真有够聪明的。”
我被撞得眼冒金星,扶着额头昏沉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小东西,你就不能算点儿有用的吗?”
我索性破罐子破摔:“有用的?我怕说出来了,自己还会再被你扔一遍!”
他愤愤地用拳头凿了一下桌子,落在桌上的碎纸片也随之飘起:“有屁快放!别他妈给我废话。”
“……”
“首先,根据你们人类的迷信,我想我大概是不被允许直说的。”我道,“但这其中有一个人,定是回不来的。”
他下意识地回身。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丝毫回避。
被暗示到的是谁,我们都已了然于心。
陆陌的那颗星已经沉向了北方,并且很快就会落下,永远不再升起。
这就是他辜负了洛安的报应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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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为这人会焦急地问我该如何解,怎样才能活着回来,到时候我可以就把洛安的事都说出来,好让他有那么一点负罪感,最后再告诉他这是罪有应得,看着这位总是高高在上的陆公子狼狈不堪地求我救他的样子,那该是多么难得一见的情景啊!
可陆陌却并没有那样做。
他只是冷笑一声,然后低头收起了所有碎纸,团成一堆放在了桌上。老奴端着水进来,他接过去,前脚打发他走,后脚就把水杯狠狠地往地上一砸——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回来,给我把这点东西都收拾了!”他又蛮不讲理地喊道。
说完就换下了衣服,自顾自地躺在床上睡下了。
全过程中,他一眼都没有再看过我。
……不应该啊?
我打得好如意的算盘,就这样被他一声冷笑,给彻底无视了?
这个人好像一天到晚都在生气。我以为他依旧会被我的话气到。但很显然,他根本就不按套路出牌!
不过……也有可能只是他心高气傲,不好意思来求我?
一定是这样——他就是心虚但拉不下脸来罢了!
所以在去往北疆的路上,陆陌自始至终都顶着一张寡妇脸,就差把“不情愿”三个大字写脸上了。
直到他把一块新的腐肉放到我的笼子里以提供蕃禹人所需要的阴气时,我才实在忍不住了,问道:“你确定不需要和你的家人告别一下?”
陆陌道:“可笑。先把我送到北疆的还不就是他们?”
我试着打圆场:“不过到底也都是出于无奈,要是现在反悔回程再跟他们好好聊聊也许还来得及……”
“这倒不劳您老人家费心了。”陆陌一挑眉,顺手掀起了马车的窗帘。
一阵冷风顿时呼了进来,好像夹带着冰刀,刮得人脸生疼。透过窗子,还能看见外面被吹得东倒西歪的稀疏的野草,和大片大片干裂的荒地,凛冽之中带着那么点儿荒芜,仿佛这个地方千百年来就无人居住似的。
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三层用布片做成的棉被,但寒意已然入骨,冷风依旧不由得让人打了个寒噤。
陆陌撩开门帘,轻轻抓起我的笼子,送入袖中收好,下车。我的眼前顿时只剩下了黑暗。
却又听他道:“没什么好反悔的。北疆,我们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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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不来。这是我待在北疆的第四个月了。
算起来,我离家也已经有五个月了,按理说这会儿的南方应该早就春暖花开了,可是北疆天冷,就不得不让人怀念起在中原的家了。那时爹娘常在身边,古帝陵里也是机关重重,根本不用担心受到外界的侵扰。
只是,如果不是因着这位陆将军,洛安也不可能扒着棺材板闯进陵寝里来抓我,我也不至于到这鬼地方受罪。每每想到这里,我就更恨这个陆陌了。
看得出来,这两天战事吃紧,营帐里来往的伤员渐多了起来,于我而言,甚至已经不需要在笼子里放腐肉,阴气也能提供得足够了。
陆陌手里握着半块干粮——另外半块被他揣在衣服里留着下午吃——可他现在似乎也没什么胃口吃下去,只是揉了揉眉心,轻叹了口气。
我主动问道:“你想知道些什么吗?”
他瞥了我一眼,那意思好像在说:“不需要,再见。”
但我总觉得无论这人再怎么讨人厌,好歹也得让他死个明白,于是试探着道:“明天的仗,更难打了吧?”
他一脸幽怨:“废话。”
“战场上流矢缭乱,所以你若是中箭,就可能会……”
陆陌插嘴道:“死?我可谢谢您老人家,我这印堂是有多黑,辛苦您嘞,又给我多算了一卦。抽到下下签我可不用额外交钱了吧?”
“你他……”妈的有病。
我顿时觉得自己就不该开这个口。
陆陌干脆连吃都不吃了,掰了一小块干粮扔进我笼子里当做我的夜宵,然后把剩下都收了起来,挑帘出营帐,不知道又去哪干什么了。
我愤愤地把那块干粮踢了开来,鼓着嘴坐在笼子里等待他战败的消息。
只是今夜的星象有些乱,陆陌的那颗星,我似乎找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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蕃禹人的耳目大都比人类要灵得多,所以营帐附近的所有动静我都能听得清楚。从前线撤下来的死者伤者越来越多,几乎所有人的意识都是紧绷着的。能听见他们的喊声,厮杀声,偶尔还会掺杂着年龄太小的战士因为恐惧和疼痛而忍不住的哭声……
这是我在北疆的这四个月以来,常伴随在耳边的声音。
往常我会感到不忍,于是专门趁这个时候闭上眼睛,尽力让自己睡着,这下就听不见了。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个大日子,某个讨人嫌的家伙马上就要死了。
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他就要被送回来了。
忽然一个少年的声音传来,这声音离营帐不远,但还带着些许哭腔:“陆将军!”
似乎比预想的早了一点。
帐外人声杂乱,这少年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了更多的声音当中。有人焦急地问:“陆将军怎么样了?”也有人叹息几声,说无力回天。
这会儿帘子却被挑开,进来的,是之前被我听见的那个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身上的甲胄却已经染满了血。
他一进来就看见了我。
“……蕃禹人?”他惊疑道,“真的有蕃禹人!”
我试探着问道:“你是谁?”
“我听说你们都能预知未来……但是现在陆将军伤得很重……”他走近了些,“求你,求你救救他好么……”
“我是能预知,但我什么也改变不了啊。”我冲他摊了摊手,“如你所见,这是我能观测到的唯一结果,除非他今天选择不上战场。”
那小战士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捂着脸,马上就要跪下了:“可是……可是陆将军救了我的命啊……”
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个家伙……还会救人?
少年还是固执地哭诉道:“陆将军待我们都很好的……求你救救他吧……”
“生死有命。他自己不躲,我也没办法啊。”我淡声道,“告诉他们不用救了,陆陌活不过今天。”
帐外一人忽然插嘴道:“谁说我活不过今天的?”
!?
眼前这少年的眼里忽然就亮起了光:“陆将军!”
听声音……应该是陆陌本人了。
——不应该啊?
帐帘挑开,陆陌被几人搀扶着回了营。他浑身都裹着绷带,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旁一人道:“将军还是少说两句吧,省得牵扯到身上的伤口……”
按理说他现在不是已经……死了吗?
可是陆陌似乎只是受了点伤,静静地躺回了床上,挥手示意他们都退下了。我尚且没能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却一抬眼就对上了他的目光,阴森森的,比帐外的猎猎寒风还要冰冷有余。
我后退了两步,扒着笼子的边缘:“你……你你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他冷笑道:“打小靠着死人阴气存活的蕃禹人,竟然还会怕鬼?稀奇。”
“……”
“让您老人家失望了——没死透,这不,托您的福,还吊着半口气儿呢。”
能说出这话应该也没谁了。
明明用的是敬称,却能够做到每一个字都带着刺,好像句句都在嘲讽别人似的,大概也只有他陆陌了。
好,首先确认这位不是什么借尸还魂的野鬼。
“可是星象的预测是不会有错的,你是怎么做到……”
“我累了。”他先打了个哈欠,“让我歇会儿。要是乐意说话你就自己说去吧。恕不奉陪。”
开口就能把人气个半死。这家伙是临死还要再气死一个当垫背的吗?怎么一天到晚嘴就没闲着过?
“不管你理不理我,我还是要说。之前那个总是找你的,名叫洛安的女子——你应该知道她吧。”
陆陌欠了欠身子:“你在质问我?”
“不算。”我道,“但你确实伤了她的心。而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罢了。”
他不屑地笑了一下:“呵。”
“你什么意思?”
“头发长,见识短。没什么好怜惜的。”他道,“要是觉得不甘,你可以去关心关心她——但你不也不肯管?”
“……”
不是,就因为对她无感,所以才流连花丛,连好言好语好聚好散都不愿意跟她直说吗?
还是说,他本来就享受于这份“被崇拜”的感觉?
我本以为自己对他的印象会有所改观,但好像……还是很难接受。
非得把别人噎得无言以对,好证明他的观点才是正确的。
自我中心,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所以人类本质上依旧是贪婪的。
贪得无厌。
“总之晚上我得出去一趟。”我转移话题道,“我总觉得星象预判不该如此。”
“要是真这样,你就趁晚上走吧。”陆陌忽然道。
“嗯?”
陆陌道:“北疆蛮人可不像我们。他们根本不知道你要怎么用。落在他们手里,你可就彻底玩完了。”
“你也在把我当成物件看?”
陆陌答非所问:“你不是说,晚上要看看星象吗?”
“是又如何?”
“这就是我们人类,和你的区别了。”他笑道,“你们只想着如何躲过一劫。而我们在想,如何改变现状。”
“改不了的。”
他却指了指自己:“这不就已经改得面目全非了?”
“……”
确实已经面目全非了——这天晚上,星象大乱。我已经看不清哪一颗星是对应的北疆,哪一颗对应的是陆陌了。
我甚至连自己的都找不见。
可是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风吹动了帐外的野草。
远处有嘈杂的马蹄声。
还有,很遥远的角声。
是敌袭。
夏国的胜败,以及这些士卒的生死,本不应该关我的事。可不知怎的,我竟然下意识地喊出了声:“蛮人们要偷袭了!西北方向戒备!”
陆陌几乎是不顾着伤口从床上爬了起来。有人上前来准备扶他,却被他推了开来,自顾自地拿了剑踉跄着出去了。
马蹄声渐近,营中的将士们也纷纷上前迎敌。我听见刀剑摩擦,陆陌等人持兵刃与蛮人们厮杀争斗。外面一片大乱。
但现在星象逐渐回归正轨。那颗星快要落了,我知道,他们终究是不敌的。
蛮人们闯入了营帐之中,贪婪地搜寻着帐里帐外的值钱之物。那群人天生健壮,手上的动作也粗暴得很。他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笼子里的我,只是把整个笼子都随着桌上的一摞地图,全部收入了一个巨大的麻袋之中。
他们的动作极其粗鲁,我在其中随着他们的脚步一上一下,晕头转向——这是我第二次在笼子里被撞得眼冒金星了。
麻袋里一片漆黑,再加上剧烈的摇晃,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只是再醒来时,才发觉这脆弱不堪的小笼子,已经被覆盖在上面的重物压塌,露出一个刚好能够我爬出去的缺口,撑着一块即将砸下来的银锭,摇摇欲坠。
我起身推开了那块银锭,从一堆图纸、杂物当中爬出。这里是蛮人们堆放战利品的一个小房间,幸运的是,他们似乎并没有留意到我的存在。房间无人把守,门也关得不甚严实,留出来的一条窄缝,恰好够我从中钻出去。
可是出了这屋,迎面见到的,却是一地狼藉。
以及牢笼中的,一个身影。
啊,又见面了。
只是这回,换我站在笼外,而被困其中的,反而是他陆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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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你死了。”这是他见到我时,说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我仗着他现在不能拿我怎样,理直气壮地回他道。
而后便是无言。对于这场战败,我也不知该作何评论,毕竟,这是预料之中,早已定好的结果。
只不过某个自以为人定胜天的人一直假装不知道罢了。
“这该怎么说来着……一语成谶?”陆陌道。
“是早有定数。”我纠正道。
陆陌无奈:“随你怎么说吧——小东西,介意帮我个忙吗?”
我其实蛮想把他留在这,然后自己跑路的。但陆陌却好像看穿了我的意图,道:“你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怎么逃?我劝你还是乖乖听话,那边有个透光的砖缝,你过去替我看一眼星象。”
“怎么?现在又肯信这一套了?”
他笑了:“倒也从没说过不信。”
我攀着铁索,顺着砖缝望向外面的漫天星斗。东方已然升起了一颗启明星。
陆陌问道:“他们还活着吗?”
他说的是那群战士们。
我轻声道:“有战死沙场的。也有刚被处决的。”
包括总是随他一起冲在最前的副将,也包括之前哭着求我救他的少年——所有人。
都死了。
“那再帮我算算……”
“但你会活下去。”我道,“星象的预判,从来都是准的。”
他半信半疑:“真的?”
“看你怎么选了。”
“……夏国如何?”他又问道。
“不出三年,为北疆蛮族所灭。”我转回身来,从铁链上跳下,稳稳落地,“怎样?还愿意信我吗?”
陆陌低声道:“夏国已经把我们弃了。”
“所以我知道你会做出正确选择的。”我道。
“但是又有多少人,先弃了它呢?”陆陌说着抬手一指,“把那边的小刀给我拿来,我就告诉你该怎么从这里走出去。”
“防守森严,你别想着靠它逃出去。”
陆陌只是点头:“我知道。”
那刀很小,但对我来说,已经算是庞然大物了。我拖着它,刀刃在地上摩擦出“沙沙”的声音,有些刺耳。
“待会儿就顺着你刚来时的那个门走。那个小房间顶部还有个暗门,能直接通往地下室的上层。然后翻窗出去,记得别被他们看见。一直向南——剩下的路,只要你不傻,看着你那没用的破星象总能找到。”
“……嗯。”我把小刀顺着铁栏杆的缝隙间送了进去。
“快走吧,小东西。”陆陌把小刀拾起,拿在手里把玩着,“一路顺风。”
他的目光似乎闪过一瞬的温和。
可是直到我躲过蛮人的视线,翻窗而出时,抬头才发现——
陆陌的那颗星,骤然间陨落无踪。
我这会儿知道了为什么我的族人们总爱说人类难以捉摸了。这种生物总是喜欢和现实反着来,陆陌算是个中典型——傻得要命。
两次,星象说他会死在战场上,可他居然挺过来了。
而这次,星象说,只要他肯降,后半生会在北疆过得很幸福,可他却死了。而且是为了一个早已容不下他、把他抛弃在了北疆的、强弩之末的夏国而死,死得毫无意义。
现在看来,陆陌这个人,已经不仅仅是个坏人了。他还是一个傻子。
无可救药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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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象的预判非常准确。经过半年的跋涉,我终于回到了中原。
这里是京城最繁华的地带,市集从早到晚地热闹着,有钱的王孙公子们最爱在这里花费钱财。
我游走其间,试图找一些大快朵颐的人们用餐后的残渣来填饱肚子。
四处张望,终于看到了一个穿金戴银的胖子。他绝对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公子,只不过样貌奇丑,左右手各扯着一个鸡腿,此时正大吃特吃着。
我像一只老鼠般窜了过去。油水和残渣落在地上,对我而言可是美味佳肴。正当我向那半块鸡皮伸手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声尖叫。
一抬头,原是个打杂的小厮,被那位胖公子的一位不知是正房还是小妾的女人抓住了衣服。那女人高喊一声“滚”,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小厮被鬼上身了呢!
只是这女人喊一嗓子,那小厮可就要倒霉喽。胖子一声呼叫,他们的家仆们便“轰”地一下围了上来,对着这小厮一通拳打脚踢。而那胖子却把女人搂在怀里,轻声说着:“安儿不怕,那混小子活该,我让人把他打死给你看,如何?”
安儿?安儿……
这女人倒是有几分眼熟。
眉目清秀,鼻梁高挺,还有这一双特别好看的桃花眼。那股子趾高气昂的劲儿,连左眼角的泪痣都掩盖不住。
等等!安儿?
……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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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敢留下来叙旧,我甚至连那半块鸡皮都没动,只是慌不择路地逃了。
当初星象可没说她会有这么一天!
看来必须得尽快回家了。人类太难算,身处其中,我随时都有可能被利用——我可不敢保证洛安如今还会念旧情把我放了,而不是把我带回去关起来,让我永生永世替她观古今兴衰论沙场成败。
但我实在是难以想象。
当初那个为了喜欢的人处处放低姿态、低声下气的女人……如今居然是这个样子。
可她真的喜欢那个死胖子吗?
不解。我真是越来越理解不了了。
人类把他们的感情看得弥足珍贵,却又亲自把这份感情糟蹋得如此廉价。
我忽然想起那时,洛安从棺材板里爬出来的一瞬间了。她尚且不谙世事,眼底似乎还带着那么一点迷茫,和无奈。
但这场景只是短暂地浮现在眼前,倏然又被洛安那副蛮横无理、嚣张跋扈的嘴脸所替代了。
是啊,爹从一开始说得就是对的。
她的眼底啊,尽是贪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