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后,朱莉决定穿那件棕色高领连衣裙参加葬礼。纯羊毛。袖口处缀有两朵细腻的银菊花。黑色腰带选用的是优质头层牛皮配以纯铜质地的扣子。
这件好衣服是朱莉五年前在市里的一家高档服装店买的,那时她跟建辉住在东街的出租房里,她以为他们快要结婚了,应该花大钱购置一件体面的衣服。现在,她只有看到这件裙子时才会不情愿地想起他。
跟建辉同居的那些日子并不快乐,他总是嘲笑她厚实的肩膀、宽大的颧骨和突出的额头,说她像个中年男人。她要是因为他的话而生气,他就会说她心眼小,开不起玩笑,然后又在她身上挑出别的毛病来。他还打她,当他在水泥厂里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或者喝醉酒时。
尽管如此,她还是以为他会娶她,只要他们攒够来往火车票的钱,他就会带她见他的父母。直到有一天他扯着她的头发将她从卫生间拖到卧室,又从卧室拖到客厅。她的头皮被扯掉一块儿。半夜她从窗户跳下来逃走了。
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有一次朱莉做梦梦见建辉被一辆出租车撞死了,醒来后她哭了好一会儿。从此,在她的心中以及当她跟别人提起的时候,她唯一的男人已经死掉了,被出租车撞死的。
朱莉确实不是那种姿色出众的女子,但绝不难看。她个子高,骨架大,如果穿上合身的材质好的衣服看起来就像一个业余模特。现在,她穿着这件棕色长裙看起来就很不错。她的脖子长,穿高领的衣服就像一只优雅的鹿。
2.
从镇上到浩南家只有五公里,朱莉和周灿开车用了一个多小时还没到。路被做生意的摊位、车辆和行人堵死了。周灿的酒红色保时捷缓慢地向前挪动。
“他怎么会死呢?”朱莉说,“他跟咱俩同岁吧?二十九?三十?”
“胃癌,现在的人脆弱得很,说死就死了。”周灿说,“他那么阳光,那么善良,那么英俊。浩南是镇上最英俊的男孩吧?在我心里他真的很帅。你呢,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不知道。”朱莉说。
朱莉不想这么随意地评价一个人,无论好的坏的。更何况她对浩南一点都不了解。
他们高中三年都是同班同学,可她觉得他一直距离自己很远,就像太阳、玫瑰、婚戒这一类的,美好、幸福什么的都距离她很远。太远了,干脆不看不想不了解。
“人不能十全十美了,太完美的人,像浩南,会被上帝叫去当天使的。”周灿说,“我在海南度假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一个十足的好女孩,就在年初的一场火灾中离世了。”
“既然他这么好,你为什么撕掉了他写给你的信?”朱莉问。
高中时,朱莉跟周灿同桌。朱莉清楚地记得周灿曾又羞又恼地将一封信撕得粉碎。信是浩南写的。
那应该是一封情书。周灿真是好福气。富家女要什么有什么,什么都不在乎,连镇上最好的男孩的情书都不屑一顾。
开着保时捷的周灿真是好福气。
3.
葬礼结束后,朱莉跟着周灿回到浩南家中,周灿说想再陪陪浩南的母亲。
浩南母亲的嗓子已经哑得说不出话来。她把周灿和朱莉拉到客厅里,又让丈夫端出一些干果和甜点。
周灿握着女主人的双手,说着节哀保重之类的话,可怜的母亲又开始哭了起来。周灿从包里掏出手拍擦拭眼角,朱莉这才发现周灿也哭了。
朱莉一个人走到院子里。院子里一片狼藉:鞭炮碎屑散了一地,被人踩来踩去。花圈东倒西歪,快要散架了。三五个肮脏的小孩尖叫着互相追赶。
他真的死了吗?朱莉还是不相信。被厚土掩埋的棺材里躺的是他吗?真让人无法接受,跟做梦似的。
可是,死了就是死了,永远地死了,世界上再没有这个人了,彻底地永恒地离开了。慢慢地,时间久了,人们就会接受了。
刚开始,活着的人会很悲痛,会想“他怎么会死呢?这不是真的!”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就会接受这个事实,悲痛也减轻了许多。再过一段时间,活着的人又开始操心别的事情,忙碌起来,死去的那个人逐渐地被遗忘了,只是很偶尔地才会被提起,被思念。
想到这里,朱莉的肩膀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她站立的位置正对客厅中央,那里摆放着浩南的一张放大照片。在相片里呈现出来的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生命啊!
朱莉看着照片上的那张永远年轻的娃娃脸,忽然想起她和他之间的一丁点交集。很模糊的记忆,但确实发生过:高一,东操场,羽毛球课。
“你笑起来很美。”浩南跑过来捡球路过她时,歪着头说。
“狗屎。”她说。
那是他们仅有的对话,他赞美她,她却脱口而出一句脏话。浩南跟金子一样,她却搞砸了,她习惯性地搞砸一切。既然好的美的她不配,那她活该跟臭的烂的搅和一辈子。
4.
周灿将朱莉送到家已经是傍晚了。深秋的傍晚像是一个哑巴,让人总想说个不停或沉默不言。墨蓝的天空不时有成群的候鸟飞过,它们在一座低矮的旧楼房顶上方旋转片刻,又扇动着翅膀往南方飞去,很快,鸟群消失了,天色暗了下来。
朱莉拉开车门准备下车时,周灿说:“今天你问我为什么要撕掉那封信,因为那不是写给我的,是给你的,浩南写给你的情书,他让我转交给你的。对不起。”
朱莉的失眠症又犯了。天快亮的时候,她从床底下取出一瓶啤酒喝了下去才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可很快,她又想起周灿说的话。朱莉感觉像是有一个木桶扣在自己头上,怎么甩都甩不掉,怎么甩都甩不掉。
“哦,有一个很好的男孩曾爱过我,他曾爱过我,现在他死了……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