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开一颗空心树是什么感觉,大概只有做过的人才能知道,但是,想象一下,锋利的斧子从树干侧面斜着砍下,粗糙的树皮提供了暂时的阻碍。它柔韧而脆弱,紧紧地贴住斧子的刀口如同一对情侣缠绵,发出似乎永不尽兴的钝响,从空心树与斧子的喉咙底部升起然后溢出,融在一起,变成视野中散发着热气的朦胧的雾。即便如此,他仍然在心中默默挥动斧子,一下,两下,三下,劈开空心树的树皮,斧子就能从一端触碰到另外一端,中间斧子接触的距离约等于零。空心树倒下之后,他能从窗外看到塔尖,他们的距离便约等于零,他想。
塔与井绝对是人类造物中具有哲学意义的最伟大的东西。一个从地面上升,冲向高远的不可测度的天空,一个从地表向下,深入生养无数生物的土地。双脚踏在地面上的人想出了它们,从而用双手创造出了最大的垂直距离。这纯粹是他胡思乱想。烧纸钱的时候,飘出的火星和纸灰中有人也能看到爱情的形状。他不过是喜欢井,恰巧她在的地方有一座塔。这两个东西结合起来,他的心里就生出了一条通道,贯穿了长长的封闭的道路和数不尽的蜿蜒的阶梯,白色的障壁。他和她只在两端,就在两端,他们从井和塔两端看到彼此(是这样的,井在他的心中还具有另外一个属性。井口如眼),也看到彼此在眼睛中映出的样子。出于某种光学原理,他井里的她清亮、沉静,已经很晚了,在每个晚上他们如期相遇,他笨拙地尝试看到她的心思,从井下,从眼睛里。然后呢,根据光的反射,她也能看到他的心思,羞涩的,时常说不出口的爱,美丽的和她的回忆,等等。
事实上,他很喜欢自己的瞳色,相对她而言黑了一些,如果是一口井,那里面可能藏着一些未知的可怕的东西,比如尸体,讲述民国时期深宅逸闻的小说中会时常出现跳井的情节。比如无端生出的头发,揉作一团,形如乱麻。比如藏在井底的未被发现的丑陋生物。但她告诉他,你的瞳色还挺好看的,他就像现在这样喜欢它,认为其中蕴藏着宝藏。她的瞳色略微浅一些,比典型的亚洲人的焦糖色还要明亮一些,阳光照下来是透亮的闪着光的,非常好看。
他像喜欢她的眼睛一样喜欢井。但这里的井只具有象征意义。他并没有看过任何的井口,井的栏杆,拴着绳子的吊桶,只看过马路上的下水道井盖。怎么说呢,他只是觉得,井很神奇,在地面上干干净净还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人们打出了一口井,就打开了生命的源泉,一切神奇的美妙的变化从此自然而然地发生。她打开了他的井,她亲吻他的水面。百无聊赖或是课业繁重的宅家生活中他透过井与塔一次次地与她相见,思念如火焰般跳动与高涨,在相遇的飘渺漆黑的夜幕下照亮她细嫩美好的脸庞,其上浮着一丝红晕。
某一天,他变成了一口井,一口与他所想象的不一样的井,是那种极大极大的井,井口和生长了百年的大榕树树干一样宽,他的年龄也是这么大,并且在周围的地面上伸出了许多小井口。人们叫他大天井,饱含乡土气息,或者说是俗。他安安静静地度过了没有梦到的百年,梦里却是动荡的时分。出于种种原因,人们不再需要他,那就算了,但人们还要埋掉他,斩草除根,丝毫不记得他给予他们的涌泉之恩。小孩们一铲土对准最深的那口井中央投下去,就像是盐融化在清水里面,全然没有踪迹。他们无比惊讶,又挥手试了几次,结果并没有改变什么。于是他们一个个轮流尝试其他的井,最终意见出现了分歧,拿起铲子敲起井上的栏杆,反被震得虎口生疼,骂骂咧咧起来。还是聪明的孩子见识多,有办法,有个孩子旁听过先生的课,脑筋转起来就是好使。他让大家在每口井边缘处用铲子探探土,敲一敲,听那声音怎么样。如果是拍胸脯的声音,别管它;如果是拍脑袋的声音,就挖下去,把大天井所有的水的来头找出来。人们从这里看到了人力重新取代机械的希望如同有挖掘机在大天井轮番施工一般,天井上尘土纷飞,他痛苦万分,几处瘦如鸡眼的泉眼歪歪斜斜地露了出来,七个小孩分别往里面丢土。他惊醒过来,心有余悸地打开手机,告诉她,他做了个噩梦,险些呛死。她居然也在,开始快乐地关心他,聊完梦里的东西之后,接着聊聊东,聊聊西。奇怪的是,他慢慢闻到了小孩们丢下的泥土的气息,那是他如今深刻眷恋与深爱的气息,那种混杂着青草、梅花、稻米的气息,使人怀念,带着温度。他呼吸着三月带着潮水气味的空气再一次开始想她,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猴子,其实夜路昏暗,心神疲倦,她根本就没觉得他怎么样,很正常地聊天说话。想着想着他就笑了,那使他害怕的梦境渐渐化作了笑容她的笑容,充斥了白色的空间他的大脑,她的声音像电影一样在逐渐靠近,靠近,在他的耳边,伴着他的呼吸起伏着。她说,最近有首歌曲很火,伍陌唱的,他正好也听过。她发了一个期待的表情,紧接着就说,我们来接龙吧。他说好。
“所以暂时将你的眼睛闭了起来”
“黑暗之中漂浮我的期待”
“平静脸孔映着缤纷色彩”
“让人好不疼爱”
……
歌词并不代表什么甜美的告白,舞池里的人渐渐散开,是不愿面对和不懂,是无助的爱。可是,请允许我断章取义,这四句话讲述了一个甜甜的爱情故事,与你我正在进行和即将进行的一样。四月。四个月快乐。晚安,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