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在学校做完杂志的编辑工作,我一个人去了奥斯陆华人圈最近很火的一家主打肉夹馍的新餐厅。
“要辣子吗?”
我摇摇头。肉夹馍里没有辣子。
软软的面饼,缺乏香料味的炖肉。“挺好吃的。”我告诉老板。以挪威标准来看。
这个所谓的肉夹馍让我想起十年前刚刚上大学时在南京街边因为好奇吃了一次的“肉夹馍”。不能说和我从小吃到大的肉夹馍完全一致吧,至少也是毫不相关。下次不会再来了,我走出店门这样想。但还是很香,它毕竟点燃了我的另一块记忆。走出去没几步就吃完了,这才注意到手上沾了不少油,黏黏糊糊的,油腻的,熟悉感。
走到麦当劳拿了两张餐巾纸擦净手。不好意思拿了纸就走,点了一杯草莓奶昔。小杯,29克朗。
手机亮了。是kyt。“这个点只有你还没睡吧。”国内时间凌晨一点,挪威时间下午六点,我当然没睡。
打了一行字又删去。我早就想给你发消息了,后来决定还是等你自己先处理一下,我过几天再问。
我小心翼翼地选择了一个可爱的动漫猫猫表情:嗯嗯!说:“我在这。”
kyt是美少女。众所周知我喜欢美女是个单纯的颜狗。我每一位前女友都聪明美丽各有各的美。我的某位美女朋友曾经说,你的朋友之所以都是美女,是因为你只和美女交朋友。我痛感于斯。死不悔改。
kyt之前在英国留学。我那时候加了她微信,时不时在她的臭美朋友圈底下夸夸美女。刚开始也许是搭讪,后来就成了朋友间心照不宣的一种玩笑。“今天的kyt也好美!”kyt当然是美少女,我夸夸美少女当然也很正常。我夸得开心,她听得开心。世界的幸福的总和增加了。夸夸是人类幸福的源泉!
回国后有一天kyt发了朋友圈说自己生病了。我私信她,是癌症,会危及生命。我也并非是对死亡一无所知的天真人。我有心脏病,抑郁症,小刘割腕的时候是我陪着她,另一位朋友遇到生存危机的时候是我报的警。我妈每次问我心脏如何的时候我都说不错,事实上我只是习惯了胸口的疼痛,习惯到觉得没必要再用这件事打扰别人。没错,母亲也是别人。至于我时不时地想去死,这些更没什么好说的。
可我还是沉默了。我没办法把这样一个美好、漂亮的人和阴暗潮湿的死亡联系在一起。死亡属于我这样在影子里发霉的蘑菇,而不是一个二十出头青春大好的美少女。
前两天凌晨kyt发朋友圈说最近的复查里肺部出现阴影,医生高度怀疑癌细胞转移。这一年来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在她的臭美朋友圈底下继续发癫夸夸,我希望这些微不足道的快乐能让她的治疗生活稍微好过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好。我知道她的病快好了。
“我男朋友来家里见父母了。很顺利。”
“我也准备回去工作了。”
“复查了说甲状腺结节也没有了。”
“我以为一切都会很顺利很顺利。”
我端着草莓奶昔站在异乡的狭窄街道上。看着手机屏幕上一条条跳出来的信息不知道说什么好。
倾听的一个最简单的技巧就是重复对方说的话。我把她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另一个技巧是想象如果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会有什么反应。真诚是最重要的,如果你不知道,就说你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现在需要喝酒。
我把草莓奶昔扔进垃圾桶,走进了麦当劳旁边一家常去的酒吧。
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来这里。平时都是和朋友们一起来。这里有街机、台球、乒乓球、投篮机、飞镖、我不知道怎么翻译的shuffle board,甚至还有个小型KTV。我在吧台令人炫目的一排tap beer里随便指了一个:“我要这个。”店员打好递给我,接过来喝了一口,苦苦的、酸酸的,还有点涩,是姜汁啤酒。我并不讨厌。
我拎着中餐馆剩下的的炸鸡举着酒在酒吧转了两圈才找到一个空着的座位。旁边两桌七个人在打台球,两个人的那桌男的光头花臂,酒吧的灯光打在他嘴巴周围像极了匪徒电影里带着口枷的食人族。女的球技很烂,打了三次黑八都没有碰到黑球。
kyt说她好像挺平静地接受了,但是睡不着。我说我在听。
她说医生也暂时没办法确定一定是转移了,三个医生给出了三种不同的治疗方案。我说这种不确定性好煎熬人。
她说先吃两周消炎药吧。我想到我耳鸣了四个月了,医生也叫我吃消炎药。
她说我决定开始心理暗示法。只要我想着它是好的,宇宙能量会帮我的。我想这好蠢,但也许有用呢。老爷子当年就是癌症走的。那时候我十岁。老爷子有本讲癌症治疗的书。老爷子走了很多年分家的时候我翻过那本没人要的书。书里说积极的思维方式对病人很重要。有个病人就是这么好的。我说就是发炎就是发炎就是发炎。
kyt也说,就是发炎。
最后我们决定把它怪罪到她男朋友头上,都怪kyt的男朋友晚上不给她用盐水洗鼻子所以分泌物倒流了。这很合理,毕竟这世界上没什么坏事和男人没有关系。
“我好多啦!”
“睡觉睡觉。”美少女kyt说。
我发了个可爱猫猫和人类击掌的动态表情。
“去睡吧。”
“我们都在这。”
我希望我们生存在一个容得下美少女kyt,容得下抑郁小刘,容得下被欺凌的十四岁乌克兰移民小姑娘,甚至容得下我们这些不断犯错不断改正又不断犯错的男人的世界。如果它容不下,我们就把它改造成那样的世界。
因为我们都在这。
20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