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非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家庭幸福、性格坚强的孩子,二十多年来,他一直默认这就是能代表自己的标签。和大部分普通人一样,走着应试教育的路子、玩着大学恋爱的戏子,毕业之后,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朝气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消磨殆尽。
“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毕非看着镜子里并不出众的脸,暗示着自己。
1.
“你现在在哪里高就?”毕非拿起酒瓶,给坐在对面五年未见的同学吕罗满上了酒,堪堪高于杯沿的酒,毕非很满意。
吕罗将火锅里的韭菜在中间沸腾的地方涮了涮,夹到自己碗里,然后拿起酒杯嘬了一口,方才答到:“在房地产公司,给土豪买房子。”
毕非闻言一笑,道:“好呀,这工作好呀,可不是真金白银来砸的。”
“呸,”吕罗啐了一口,“好什么呀,把这群人当祖宗一样供起来,遇上有素质的还好,这要是个土暴发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在我爹妈面前都没这么丢份儿。”
“你爹妈能一下子就买下海南的一栋楼?”毕非瞅准了漂浮在火锅表面的鹌鹑蛋,筷子伸过去,却扑了个空,“这些衣食父母,可不就是你祖宗。”
吕罗把筷子放在调料碟上,搓了搓手:“嘿,你要这么说,他妈还真的是。来,喝一个。”
人声嘈杂的火锅店里,充斥了入耳不明的声音,刺激鼻腔浓烈的热油辣椒味儿,风尘仆仆地扑在每个人的衣服上。
酒过三巡后,吕罗红着脸问:“毕非,你说你咋还不结婚?”
毕非觉得刚刚漂浮在面上的鹌鹑蛋,应该是之前放走的那个,筷子一伸,还是没有夹住:“我这辈子,要是遇不到喜欢的,就不结婚了。”
“胡说。”吕罗把酒杯重重地搁在桌上,幸好火锅店人声鼎沸,并咩有人注意到。“不结婚了?遇到喜欢的人多难,好多人不都是合适就完了,你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还要真爱?”
毕非的酒量并不好,脸也早已红彤彤的,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吕罗,他双眼放光,面皮发紧,像刚刚注射完肉毒杆菌的中年少妇。“我的观念是,遇不到喜欢的人,就自己过一辈子也行,免得给别人添麻烦。”毕非抓起啤酒瓶,给自己满了一杯,“婚礼、小孩,这些都可以完全按照两个人的想法来,若是不想要,那就不要。”
“毕非,我觉得很奇怪。”吕罗上下打量着已经喝得有点微醺的毕非,开口,“我记得你说过,你父母恩爱有加,家庭气氛也很好,各种姨母、舅舅相处也很融洽,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的小孩儿,不应该啊。”
“不应该什么?”
“不应该抗拒组成一个新的家庭。”
2.
周末,又下了一天的雨,裹着刺骨的湿意打击着行人。
毕非坐在咖啡厅靠窗的位置,面前的热可可早已冷了,摊在桌上的书还依旧在2小时以前的位置,他愣愣地发着呆。
“我为什么会抗拒成家?”
他第一次反思起了这种念头的源头,是因为现在铺天盖地的网络新概念?是因为要学习新一代青年的先锋观点?是因为觉得这样的自己很酷,不和那些居于安乐的人为一丘之貉?
不,都不是。抛开这些外界的所神化的外衣,毕非知道,他是拒绝的。
毕非起身,拿起放在椅背上的外套,往咖啡店门口走去。
这家咖啡店坐落在商场的最里面,想要出门就要穿过一个长长,有些隐蔽的走廊,正因为如此,这里人少安静,毕非空闲的时候,很喜欢来此处看书休憩。
走到一个丁字岔路的位置,毕非突然听到了几声咒骂,不由得停下脚步。头稍稍往左看去,似乎是一对夫妻发生了争执,两个人看上去已经50多岁,男人一直在骂着女人,女人低着头一声不吭,头发散落着,蹲在角落里,十分忍让。
毕非站着,不知道该离开,还是去制止。
这时,男人看到了毕非,冲着他吼道:“你看什么看?没见过教训自己女人的吗?”毕非往前走了几步,看到女人在那里嘤嘤哭泣:“这位先生,公共场合你这样影响不好吧。”
男人看了一眼毕非,毕非身高182,穿着冬天的衣服显得很壮,一脸严肃的样子颇有威慑力。男人不满地嘟哝:“老子管教女人管你屁事。走,起来,回家再收拾你。”说着一把将蹲在角落的女人扯起来,推推搡搡地走开了。
从头到尾,女人都没有反抗过。
毕非看着两人越走越远,突然明白了什么。
3.
1997年冬天,毕非5岁。
客厅传来断断续续地压抑着的哭声,半梦半醒间,毕非穿上自己的小棉袄,哆哆嗦嗦将自己卧室的门开了一条缝。
母亲捂着自己的脸,呈半马步的姿势,靠着墙壁,低着头,父亲站在母亲对面,伸手指着,好像在询问些什么,似乎异常愤怒。
毕非看着同往日不一样的父母,有些害怕,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啪,一声清脆的声音。父亲打了母亲一巴掌,母亲抬起头,倔强地说了一句:“我没有。”结果又换来一巴掌,随之而来的还有父亲的怒火:“同学聚会上的老同学是不是阔别情深?啊?”......
当时毕非并不懂得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父亲在打母亲,母亲在哭。
终于在听到毕非的哭声后,住了手。父亲抱着毕非进了卧室,不发一言。
毕非从没见过这样的父母,看着守在床边的父亲,抽抽噎噎地说:“你们,你们不要离婚,我...我失去你们任何一个人,都....都不行。”
父亲拉住毕非的手,回答:“快睡吧。”
父亲也哭了。他们没有离婚。
在之后的二十年里,毕非总能听到母亲对父亲不经意的埋怨,父亲也依然我行我素地耍着大男子主义,标准地封建年代的男主外女主内的模式。
因为父亲每个月挣的钱比母亲多,所以他从来不管家里的其他事情。
因为母亲根深蒂固的女性思想,所以她从来不觉得父亲不应该如此对她。
因为父亲的男权权威,所以他觉得自己所做的决定永远是正确的。
因为母亲受到了委屈,却觉得理所当让,所以毕非成了她的树洞。
毕非串联起二十多年来的思路,发现,原来自己并不算家庭幸福的孩子。
4.
毕非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家庭幸福、性格坚强的孩子,并应以为傲。
但是,并不是的。
他一直修复自己的记忆,保存幸福的部分,想要忘记不平等的缺陷。让别人以为,也让自己以为,家庭是幸福快乐的。
但是那些缺陷却潜意识的影响着毕非的三观,他不是抗拒成家,而是抗拒再组建一个如同原生家庭般负累的家庭。
那些不起眼的小埋怨、小动作,累积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抗拒着结婚成家。
亲戚朋友介绍过很多朋友,毕非每次都心不在焉地去敷衍了事,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终将一人,独孤终老。
毕非从狭窄的长廊出来,面前是巨大的广场,人来人往地喧闹,不同于刚刚在逼仄空间里的压抑,从广场上走过的人,看起来通透而明亮。
“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毕非看着橱窗里反射出的自己道。
如果无法遇到真心相爱的人,结婚,不结婚,有何区别、意义?
塞内加说,其实不用担心,你们中的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遇见你梦想的真爱,只会因为害怕孤独地死去,而随便找个人,相互饲养。
毕非从来不害怕,一个人的孤独,总好过两个人的针锋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