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汉江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一开篇,诗人宋之问就写了他历经的两个重大挫折。“岭外”,即五岭以南,两广之地,在唐朝,这里仍是荒蛮之地。诗人从首都被贬到这样的地方,内心的苦闷自不待言。“音书断”——诗人和家乡断绝了联系。古代本来通讯就不发达,所以杜甫感慨“寄书长不达”,何况是山重水复的岭南地区呢?诗人远贬边陲,又没了家乡的音信,彼此死生未卜,这不是更大的悲剧吗?短短五字,涵盖了人生路上的两个重大挫折。言有尽,而意无穷。
若说第一句讲空间的悲剧,那么第二句,诗人写的就是时间的悲剧了。诗人被贬岭南,和家人失联经过一个冬天又经过一个春天。古往今来诗人都是敏感的,所以才能写出“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的精绝句子。一天的分离都那么痛苦,何况是“经冬复历春”呢?话一出来,诗人的痛苦又深了一重。开篇寥寥十字,空间的阻隔,时间的漫长,诗人的痛苦和牵挂,都已表露无遗。看起来平平常常,无惊人之语,但凝练干净,让人回味无穷。
过了汉江,离家乡就会更近。诗人日夜思念家乡,如今离家日近,应该极为迫切,恨不得一步跨进家门。杜甫所谓的“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不就是表达这种归心似箭的心情吗?如果这样,那么“近乡情更怯”的“怯”应该是“迫切”的“切”。这,应该就是人心的复杂了吧!诗人当然想第一时间回家,但毕竟此时已是“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了。自己贬官,家人有没有受到牵连?他们都还好吗?日夜的思念,就是日夜的担忧。于是就有了既想回家又怕回家的矛盾心理。这种心理在渡过汉江离家乡越来越近的情况下就更加突出,不祥的预感似乎就要变为残酷的事实了,诗人又怎么可能不胆怯?“怯”字一出,诗人的心思已表现得淋漓尽致。
那么“怯”是如何表现出来的?——“不敢问来人”。就在诗人焦虑不安的情景之下,眼看着有人就从家乡的方向走过来了。常理来说,诗人第一反应就是立马抓住这个人,把涌在嘴边的无数个问题一股脑儿问个明白:
您知道洛阳宋之问家吗?
他家的田庄还在吗?
老太太还硬朗吗?
他年轻的妻子有没有改嫁?
……
正像王维说的: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但是诗人,他没问。因为不敢,万一他的担心都成了现实……在岭南,他日夜做着和亲人团圆的梦,万一,这个梦破了呢?所以,他不敢问。越想知道就越怕知道,越深爱就越是害怕。杜甫在《述怀》中也说: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所谓“反畏消息来”,不就是“不敢问来人”吗?即使是在今天,我们仍然会有这样的体会,比如考试发榜之时,或者亲人被推进手术室,医生向我们走来之时,又或者,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即将见面之时,心情又何尝不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呢?
诗人贬官岭南的遭遇是个体,但诗人表现出来的情感却是具有普遍性的。这才能引起我们千载之下的强烈共鸣。
《红楼梦》里香菱跟林黛玉论诗的时候说:“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正是如此。看似无理,其实有情,而且越想越逼真,越想越贴切。
如此曲折的心情,用如此凝练的字句表达出来,乃至最终凝练成“近乡情怯”这样一个我们今天仍在使用的成语,这就是宋之问的本领。这让我不由得感慨,这样的人,如果能不问政治,单纯做一个诗人,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