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苦夏的那座城

01

天刚蒙蒙亮,暗青色的天际中开始泛出一丝红晕。溽暑的上海,沉淀了一夜的欲望,翻了个身,喘着热气,开始慢慢舒展着膨胀开来。

又来早了。建成悻悻地跳下公交车,朦胧中看到曹杨路大库的铁门依然紧锁着。曹师傅还没来。

今天的任务是十五台。这年头网络工程不好做,刘老板单机的生意也开始涉足。这次教育局接了个单,所有几百台电脑本周必须派送完毕,包括调试好。

建成点了根烟。有些沮丧。本来进这个公司是搞网络,没成想却沦落成搬运工。昨天刘老板拗不过兄弟们的抗议,好歹加个了小工,帮忙搬电脑,要不然摊上几个五楼、六楼不带电梯的,又要累成狗。

算了,原始积累期的民企,不指望了,何况自己刚来魔都,先稳下来阵脚,再做打算吧。

一愣神的功夫,一辆大众便捷的小货车拐了个弯停在了建成面前,车窗摇下来,露出来曹师傅那张混社会的二皮脸,大声打着招呼。

“册那,你小子来噶早做啥,好交多困一会喽,昨夜到家这么晚。”

“今天十五台呢,早完活,早回家啦。”

建成回话的当儿,发现副驾上坐着个女的,脸上涂了个姹紫嫣红,含情默默的看着老曹。

老曹看出了建成眼神中的疑惑,扭头冲着女子一通乱吼。

“他妈的,快下去,我们要干活了,快点,否则让侬吃生活。”

女子扭捏着下了车。老曹招了招手,示意建成上车。

“走,仓库大门开了,咱们去装货。”

“哪来的女的?你朋友?”

“啥末子朋友,昨晚上找的,他妈的干的爽了,早上非要跟我一块过来。”

“。。。。。。”

装完货,小工小张已经侯在大门口,建成拉开后车厢门,小张在拥挤的电脑箱子堆中找了个角落,蜷缩着坐下。

老曹一脚油门,货车一溜烟钻入夏日的滚滚热浪中。

刺眼的阳光下,建成顺便搂了一眼后视镜,只见那烟花女子打着阳伞,跟着车紧走了两步,两个腿夹着,深一脚,浅一脚,走的这么别扭。

02

“先走一个近的,老西门。”建成操起电话,开始拨通第一个名单上的名字。

老西门的旧里弄让建成不禁回想起自己老家的小城。逼仄的街道上挤满了在早上忙碌的人们,骑着自行车买生煎、油条的爷叔、背着书包打闹着的学生们、刚刚买完菜回来的阿姨,穿着五颜六色的睡衣,踢拉着拖鞋招摇在烟火气十足的弄堂中。

老曹不得不用喇叭开道,才能在街道上缓缓前行。刺耳的嘀嘀声,和着自行车的铃声、小贩的叫卖声,街坊的寒暄声以及间或的鸟鸣,在这个早晨卖力演奏着市井的喧嚣。

转过一个街口,建成看到了接车的客户,一个细皮嫩肉的小青年,站在一根纠缠着通往四面八方电线的杆子下,用力的朝卡车招着手。

下了车,建成和小张各搬一个箱子,向弄堂里走去,七拐八拐,穿过一片片万国旗般晾着衣服的竹竿阵,终于来到一幢三四十年代的三层公寓楼旁。

“在三楼阁楼上。”客户搭了把手和建成一起抬起了显示器的箱子。

进了门,一楼不大的客厅里,摆放着老式的八角桌和钟表,正中的一把躺椅上,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佝偻着背,慢慢摇着蒲扇乘凉。

小心绕过老太太,沿着木质狭窄的楼梯上到二楼,是一间不大的卧室,门半敞着,可以窥见里面朴素的摆设。一台老式的台风扇,缓缓转着。

三楼的阁楼尤其局促,不过5、6平方,一张小床和桌子已经把空间全部塞满。想拆箱子也腾挪不出个合适的位置。

“要么我们楼下拆了,再搬上来?”

“别别,一楼、二楼都不是我们家的,还是在这拆吧。”

“啊,那你这条件也够艰苦的。你回个家还要从别人家客厅穿过来。”

“哎,没办法,快拆迁了,到时候分了房子条件会好点。”

费了老劲,建成看着windows的开机画面,舒了一口气。可身上早已是汗流浃背,脸上的眼镜老是挂不住,鼻子和耳根都是汗。

“走吧,抓紧时间,这才第一家刚弄完。”建成把T恤当毛巾在脸上猛撸了一把汗,拉着小张冲出门去。

老曹光着膀子叉着腰等在路边。看着老曹手中的矿泉水,建成才觉着嘴里边像冒了火,冲到附近的超市里拎了两桶1加仑的农夫山泉,塞给小张一桶,拧开盖,一通狂灌。

上了车,建成索性把汗透的T恤一把拽了下来,也打起了赤膊。这老曹心疼他的油钱,连空调都不舍得开。只能靠车跑起来吹点风了。

车刚开没几步,就听见老曹怪声怪气的大呼小叫。

“我操,太正了,哥们快点看。”

巡着老曹色迷迷的视线看过去,里弄旁不知是哪家的少妇,在街边悠闲的洗着头,两段白花花的小腿在宽松的睡衣下暧昧着,当她弯下腰把水从头上浇过,睡衣的领口低垂,雪白丰满的乳线若隐若现。建成不禁狠狠的咽了一下口水。

老曹几乎都快把车子停下来了。

“快走吧大哥,这还有十几家等着呢。”建成不得不打断了老曹的白日春梦,毕竟送不完今天的货,刘老板那里如何交待呢。

03

站在这幢几十层的花园洋房前,建成已经算不清楚这是今天的第几家了。

开门的是一位很有风度的老者,两鬓夹杂的白发和讲究的金丝眼镜渲染着主人雅致的学者气质,估摸着像是个教授,不过略让建成惊讶的是,他居然穿了一个日本和服式样的罩衫,莫非是日本人?

“我这还好找吧?”教授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打消了建成的疑虑。

“好找,好找。您看您电脑放哪?”建成一边回应着,一边打量着房子里适合放电脑的位置。

房子很宽敞,怎么着也得是个三室。光客厅估计就有三、四十平,靠阳台一排褐色的皮沙发拐了个弯摆成L型,另一侧一套红木的餐桌椅彰显着主人的地位。

建成不由的想起老西门的那家阁楼上的客户,都是阿拉上海人,差距这也是大了点。

“来,来,放到这个小卧室里。“教授笑眯眯的把建成领到一间小卧室中。地板是日式的榻榻米,铺满了整个地面。

建成麻利的和小张拆起了包装,钥匙划开箱子的中锋,打开上盖,顺手把电脑箱翻过来,倒扣在地上,把纸箱一提,电脑轻松的脱了出来。

忙完调试,教授在餐桌上已准备好了冰冻的可乐,和茶。

“小师傅,辛苦了,天气热,你们看,茶和饮料你们喝点什么?”

“可乐吧,天太热。”建成略有点腼腆的笑了一下,将可乐灌入口中,冰爽的感觉刹那弥漫身体,爽。

“老师,您看电脑都弄好了,没什么其它的事,我们就先撤了。”

“好的,多谢你们了。”教授微笑着把建成送到门口。突然间深深的鞠了一躬。

建成吓得一个趔趄,捣蒜式的急促的点了个头,尴尬中慌忙逃进了电梯。

“这八成是个留学日本回来的”,电梯中建成不自觉的喃喃自语着。

04

还有三家就送完了,建成心里不禁一阵轻松,现在才三点多,今天总算可以早点回家了,已经好几天没和同租的小魏一起吃晚饭了,今晚要好好整两瓶啤酒,犒劳一下自己。

搬着显示器箱子,绕着这种一梯四户公寓楼独特的楼梯爬到六楼,建成喘着粗气,一边吹着风扇,一边等着小张把电脑箱子搬上来开工安装。

突然间,楼下传来一阵踢里哐啷金属坠地的声音、接着是门开的声音、停顿了几秒,一个中年老妇女尖利的嗓音一浪高过一浪,开始弥漫整个楼道。

“出事了“,建成心里咯噔一下,忙不迭的奔下楼去。

小张闯祸了,电脑箱子太大,本想着抗在肩上轻快些,没想到碰掉了三楼的电表罩子,那罩子直接从三楼沿着楼梯滚到二楼,碎成两半。

”侬那能会事体?眼瞎了,个电表罩子也被侬弄坏它了,哪能办?“

“个外地人就是瞎搞八搞,个哪能办?“

“侬不要跑它了,这个罩子一定要赔。“,三楼的中年老妇女牢牢的抓住小张的手,嘴里机关枪般的不停扫射着。

“阿姨,我们是不小心碰到罩子的,你帮帮忙,通融一下,先用胶粘一下,看看能不能用。”建成竭力堆着笑脸,帮小张打着圆场。

“粘啥末子粘,侬昏它了吧,个外地人脑袋噶不清爽,一定要赔,不赔不要想走。”

建成一股怒火憋在心里,难受的一万个草泥马奔腾而过。

六楼的客户不知何时也从楼上下来帮忙说起了好话,可老妇女一概不买帐。

“他上面电脑还没弄好呢,待会再下来。”客户一边说着,一边把建成拉到了楼上。

“这户人家是个刺头,邻居都被她骂遍了。你看情况赔给她点走人了事,要不然,你今天算是过不了这个坎。”

建成郁闷中装好了电脑,溜到楼下,找到老曹,想让他用上海话再帮帮腔。老曹不疼不痒的说了句“我也没办法喽,侬自家解决吧。”一遇到事,这小赤佬撇的比谁都干净。

“怎么赔?”建成再次返回三楼,压着火问老妇女。

“先押100块。”

“100块?个破壳子20块钱就能买一个。供电局不给免费换新的嘛?”

“100块怎么拉?谁知道供电局给不给换?搞电脑的还掏不起这100块,骗谁呢。”

建成下意识的摸了摸裤兜里瘪了的钱包,月末了,这剩的几百文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发工资。老刘也吝啬的厉害,每月只给1800,啥几吧金都不交,专门欺生。不过再怎么着自己也比小张的境况好点。

天色眼看着要暗了下来,不能再纠缠在这了,还有两家没跑呢。

“100就100,把收据给我写好!”建成忿忿的叫着。

“写就写,多大个事。”老妇女终于猥琐的接过100块,用歪歪扭扭的字迹用力写下收据两个大字。

建成小心的把收据夹在笔记本里,虽然他知道,找老刘报销这个基本上是白日做梦。

05

这是今天第三次转上南浦大桥了。过了桥,就是浦西。估计再过半个小时,就能到长宁天山的出租屋了。

今天还是没能早点回去。建成恍惚的看着对面疾驰而过的车辆,跳跃的车灯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忽明忽暗的光。

不远处的黄浦江拐弯处,就是著名的陆家嘴金融区,金茂大厦和东方明珠被灯光装点的格外绚丽多姿,极致着上海滩不夜城的灯红酒绿。多少人就是因为这迷人夜景的诱惑,来到这里。

突然,铃铃的电话声拽回了建成的思绪。是出租屋的室友小魏。

“哥们,快到了吗?我锅里面给你留了青椒炒鸡蛋,电饭煲还有点饭,你回来热一下就行了。”

建成眼里一热,喉头有点紧。

“快了哥们,等我,咱们喝点。”

挂了电话,建成压抑许久的情绪,夹杂着委屈,愤怒,肆无忌惮的涌了上来。

摇下车窗,他用尽全力向着夜色中的这座城呐喊着。

“我操你妈的上海。”

“我操你妈的上海。”

“我操你妈的上海。你给我等着。老子一定要像尖刀一样插入你的腹地。”

夏夜的江风阵阵的吹过,夹杂着些许凉意。

建成突然想起了那张收据,拿出来撕的粉碎,用力的甩出车外。

纸屑转瞬在空中翻转腾挪着,随着江风飘散在茫茫的夜色中。

建成仿佛又听见高明俊熟悉的歌声在耳畔响起。

“我离开我的家,独自寻访天涯,没有泪,没有爱 没有她。”

“离开古老的丛林,来到年轻城市 我扛着未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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