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露凶光,但我从未见过如此尤物。”
如果你不曾翻过梅里美的小书《伊尔的美神》,醉心幻想过青铜维纳斯充满嘲弄与恶意的神情,你也许看过那座著名的雕像《断臂的维纳斯》,你当然不必跋山涉水去到远隔重洋的法国巴黎的卢浮宫,你只用在网络上敲入“维纳斯”的字符系统就会自动将你指引,当然,你也可能看过那部活色生香,情欲流淌的法国电影《戏梦巴黎》,电影里的伊娃格林,亲身演绎了一次罗马神话中的爱与美之女神的美不胜收。
希腊神话里,丰腴圆润,圣洁纯真,仿佛幻彩珍珠般饱满玲珑的女神阿弗洛迪特从海洋中徐徐升起,踩在硕大美观的砗磲上,娇艳慵懒,像一朵纤尘不染的白莲花,带着新生的懵懂天真,方方苏醒的慵懒与高贵,而众神在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祝福,爱慕,与赞叹,这是波提切利的名画《维纳斯的诞生》里的爱与美之女神。
古希腊神话里的阿弗洛迪特移植到罗马神话里,理所当然地拥有了一个不一样的名字——维纳斯,正如天后赫拉搬了个家,入乡随俗,改名换姓叫“朱诺”。
如果说波提切利的画满足了文艺界对古代西方文化摇篮里孕育的女神的一切幻想,充满了古典主义的和谐优美,高雅端庄,那么梅里美在他的小说《伊尔的美神》里面,来了一个堪称一百八十度转变的反拨——主角都是大名鼎鼎的美女缪斯,但波提切利油画里的明亮圣洁,光芒闪耀,春风复苏的开朗健康的美感到了梅里美这里,成了令人不敢堂而皇之凝视的,带着毁灭能量的,暴力色彩的,哥特气质的青铜沧桑质地。
一个从海里升起来,如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饰,一个从泥土里挖出来,历经百年,满含沧桑;一个健全完美,恍惚如美玉清透,象牙洁白,不含一丝一毫瑕疵,一个断去双臂,神秘莫测,通体青黑,不知浸透多少坎坷风雨,染上挥之不去的宿命气息;一个是天地鸿蒙,玲珑剔透,不染纤尘,眼神清亮婉转的处子,一个却仿佛过尽千帆,饱经世事,眼神泼辣歹毒,诱惑世人,任他们泥足深陷,沉沦深渊,万劫不复,不可自拔。
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一个是风陵渡口仰慕杨过情有独钟仿佛虽九死其犹未悔的郭襄,一个却是因爱生恨被嫉妒吞噬蚕食而一念成魔的赤练仙子李莫愁。
伊娃格林剧照里下身裹着白色袍子,上身半裸,眼神清冷骄矜,既烟视媚行却又冷艳逼人,肤色凄迷油黄,古铜似文物抛光(或许是灯光的原因),散发迷人风姿,却也渗透摄人气魄,虽然小说里并无插图比照,但我想,如果精彩还原,大抵差相仿佛是这般倾城颜色。
如《卡门》一般,小说里的我依然是作为一位考古学家登场,这为之后他对维纳斯青铜雕像的由来揣测,身世之谜,以及底座上的文字密码解析,提供了必要的身份基础。
从他初见维纳斯雕像时的惊艳,到不知为何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窒息美感所侵扰的心理体验,他始终是区别于沉醉入迷,视之如不可多得的旷世珍宝,并对之不厌其烦,殚精竭虑研究的文物爱好者佩莱赫拉德的,在这一点上,他是一个较为理智清醒的局外人,或者说看破玄奥的旁观者,就像菲茨杰拉德小说里见证了盖茨比美国梦破灭的男人,他看透了爵士时代光怪陆离纸醉金迷灯红酒绿里的千疮百孔,岌岌可危与罪恶空虚的本质,虽然他开始难免近墨者黑一荣俱荣地沉沦,但最终蓦然回首醉生梦死幡然醒悟并开始反观自省。
而佩莱赫拉德却始终执迷不悟,笃信着象征着“爱与美”的女神的无限神力,罔顾他的妻子主张将青铜雕像融化做钟的愿望。
追求极致的美需要付出等量齐观,甚至深不可测的代价。
年轻的佩莱赫拉德成婚的日子,为了发泄心里因为自己国家的球队表现不佳的不满,与代表西班牙队的网球选手针锋相对,亲自上阵而将手上准备作为结婚信物的钻戒套在了维纳斯的手指上,却因为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而忘记了取回。最终在新婚之夜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的床畔,而这时候,他已经一命呜呼,魂飞天外。
他的失魂落魄,几近疯狂的妻子支支吾吾地述说自己亲身经历的遭遇,那个青铜雕像维纳斯紧紧地抱住她的丈夫,直至让他窒息而死,因为那个钻戒,被他套在她的手上。
如此充满神奇魔幻的故事,中国读者会觉着颇有几分聊斋味道,毕竟画中仙的故事,耳熟能详。
现实生活中水到渠成,花好月圆的洞房花烛夜,到了文学家的笔下往往横生波澜,一波三折,令人唏嘘感叹,如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因为她向丈夫倾吐自己曾经被奸污的秘密,而使丈夫无法忍受,远赴他乡,如果苔丝守口如瓶,哪里能有后来许多传奇跌宕故事,哪里能有这一部令人百转千回的世界名著。如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二炉香》,新婚之夜的外国大学教师罗杰安白登,因为娶的是一个家风保守,思想较拘谨的中国新娘,在行房事的时候使新娘大惊失色,使得喜剧变悲剧,男主角在名誉受损之外,差一点身陷囹圄,在彼此心中遗落不可革除心理阴影。
文学便是以现实生活为准备材料,进行巧妙的艺术加工,从而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创造出种种“惊为天人”,所谓“异想天开”的情节场面,即在情理之中,却又超乎意料之外。
因为儿子的死,老佩莱赫拉德心力交瘁,不久便郁郁而终。
对美的迷信最终酿成家族悲剧,还不仅仅如此,夫死子丧后的佩莱赫拉德夫人如愿以偿将青铜雕像熔掉铸钟,为伊尔的教堂效力,然而自此之后,该地的葡萄被冻坏了两次。
若要论及该小说的深切主题,也许小说中的“我”的一句看似蜻蜓点水,平淡无意的一句话能够指点迷津,他说,“但愿所有破坏我们古代文物的人脑袋都开花。”就像小说开端,“我”初见维纳斯雕像的时候,一个胆大妄为,年纪轻轻,粗鲁莽撞的后生朝雕像身上扔石子,结果为此付出代价一样,作家似乎在为古代文物保护添砖加瓦,让人产生不能够轻易破坏文物的敬畏感,而这种敬畏感最直观的心理来源便是恐惧感。
就好比围绕埃及金字塔屡屡传出的法老诅咒的神秘传闻,以及因此而失去性命的无数探险家死亡的原因,时至今日依然没有水落石出,但这无形中对大众疯狂无节制的侵入文物工程施行毁坏劫掠的行为起到了一定的慑服与制约作用。
但如果将这部文学作品单纯诠释为一种社会功用的强势发声,终究显得形单影只,勉为其难。
佩莱赫拉德的作法并非毫无节制地破坏美——维纳斯雕像所承载的艺术功能,或者说亵渎美,他只是没能够理性地,物尽其用,适得其所地发挥它的美学价值,他让它沦为“众矢之的”,受愚昧无知的人众的评头品足,甚而破坏羞辱,这是他无意为之的,却也是他主观造就的,因为是他将它挖出地面,公之于世,所以他为之付出了代价。之后他的妻子将它熔铸成了钟,它的“惩罚”依旧没能止息,因为它不该沦落至此,美不该沦落至此,艺术不该沦落至此。
“我”也许自始至终,对他都怀着某种宿命感,疏离感,恐惧感的敌意,但是隐藏在众生背后的作家本人,也许怀着的,是一种对“美的沦落,美的丧失,美的地位的毁损”的悲天悯人,却又无可奈何的情怀。这种美,不仅仅是一座艺术品,或者一种艺术形式,更是一种广泛的,开阔的,渗透着人性真善美的,流淌在一切文学艺术的创造,与文学艺术的流通过程中的美的真谛。
从这一点出发,也许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以及奥斯卡获奖影片《黑天鹅》都能够得到阐释的一个出发点。
但是他一己之力,又不能挽时代里人们为了经济价值,为了疯狂无度的科学研究而开采消费文物的狂澜,所以只能借这种看似“神神叨叨”的艺术手段和故事情节来收获某种沧海一粟的警示效果。
就像清朝的蒲松龄,对于封建王朝,冷酷森严的纲常伦理极度不满,却又无法一针见血,耳提面命地揭露批判,只能隐晦而曲折地通过花鬼狐妖,人神爱恋的故事形式来表达自己对男女大爱大欲的歌颂发扬。
文学家在时代的狂澜里,往往显得势单力薄,但却又并非毫无作为,他们运用有限的资源,带着个体的艺术自觉,个体的艺术使命感,而进行艺术创作,最终透过时代的茫茫烟霭,而进行发声,虽然微弱,但被一个人感知到,都是星火的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