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清响》第七章:乱世情愁

一、鲜卑胡婢,邂逅竹影深

曹魏景元元年的孟夏,山阳竹林的新竹已长得比人高。阮咸抱着琵琶蹲在溪水边,看水中游鱼啄食他拨弄的琴弦倒影。忽听得竹林深处传来喧哗,抬头见姑母的婢女阿鲜卑正抱着一捆绢帛走过,月白色裙裾扫过蒲公英,发间的银铃随步伐轻响 —— 那是他去年送她的鲜卑族银饰。

“咸郎,” 阿鲜卑驻足,眼眸如溪水般清亮,“夫人说下月便要迁居洛阳,让我收拾箱笼。”

阮咸的手指在琴弦上划出杂音。姑母是阮家旁支,因丈夫早逝,带着婢女寄居山阳,如今要回洛阳投奔族人。他望着阿鲜卑腕上的银镯,那是他用三个月的酒钱从胡商处换的,此刻正被阳光晒得发亮:“阿鲜卑,你…… 可愿留下?”

少女的脸瞬间通红,银铃随着摇头轻颤:“奴婢是夫人的陪嫁,哪能自己做主……”

阮咸突然站起身,琵琶在腰间撞出闷响:“我去求姑母!” 他踩着乱石过河,青衫下摆溅满水花,“当年你父亲救过姑母的命,她若要带你走,我便……”

“咸郎不可!” 阿鲜卑急忙拉住他的袖角,“夫人已说,此次回洛阳便要给我配人……” 她的声音低下去,银铃也跟着暗了暗,“配给洛阳的庖人。”

阮咸只觉胸口被人捶了一拳。他想起三年前的雪夜,阿鲜卑抱着琵琶缩在柴房,说父亲是鲜卑商队的向导,病死在长安道上,姑母可怜她才收留。那时他教她弹《胡笳十八拍》,她的手指在琴弦上笨拙却认真,呼出的白气在窗纸上凝成冰花。

“我去求姑母。” 他重复道,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若她不允,我便随你去洛阳!”

姑母的院落里,竹帘被风掀起一角。阮咸跪在青石板上,听姑母的拐杖敲地声由远及近:“咸儿,你读了这么多书,怎的愈发不懂事了?” 老人的声音里带着无奈,“她是鲜卑婢女,你是阮氏子弟,传出去让族里如何看?”

“族里?” 阮咸抬头,看见阿鲜卑躲在廊柱后,眼中有泪光闪烁,“当年匈奴南下,族里多少人抢鲜卑女子为奴,如今却装起君子来了?” 他叩首在地,“姑母,阿鲜卑不是物品,她有名字,有手艺,能弹琵琶能酿酒,为何不能留在竹林?”

姑母的拐杖顿在半空。她想起二十年前,匈奴破城时,是阿鲜卑的父亲冒死背着她逃出,后来商队遭劫,那男人临死前将女儿托付给她。可如今阮家在洛阳的声望日隆,又怎能让子弟与鲜卑婢女纠缠?

“明日便启程。” 姑母转身,声音发颤,“阿鲜卑…… 会被安排妥当。”

竹帘落下,隔开了阮咸的呼喊。阿鲜卑的银铃响了两下,便归于寂静。阮咸跪在原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如鼓,忽然想起嵇康锻铁时的火星 —— 要烧尽这世间的规矩,或许只能靠这样滚烫的心。

二、毛驴追婢,惊破礼教网

迁居的车队在黎明启程。阮咸躲在竹林深处,看姑母的青篷车碾过露水未干的小径,阿鲜卑的银铃混在车轮声里,像一串被揉碎的月光。他忽然看见车帘动了动,露出半张泪痕斑驳的脸 —— 是阿鲜卑在向他挥手。

“驾!” 阮咸甩鞭抽向毛驴,这头从刘伶处借来的犟驴突然尥蹶子,差点将他摔进溪里。他咒骂着拽紧缰绳,毛驴却认准了车队的方向,撒开四蹄狂奔,鬃毛上的酒葫芦叮当乱响 —— 那是刘伶昨晚硬塞给他的,说 “追美人怎能没酒”。

车队在石桥边停下。姑母掀开轿帘,看见阮咸骑着毛驴冲来,衣袍被风吹得鼓胀如帆,头发上还沾着竹叶。阿鲜卑从牛车的草堆里探出头,眼中闪过惊喜与恐惧。

“咸儿,你莫要胡闹!” 姑母的声音里带着慌。

阮咸滚下毛驴,跪倒在姑母轿前:“姑母,求你留下阿鲜卑!” 他掏出怀中的琵琶拨片,那是用阿鲜卑送他的鲜卑鹿皮做的,“我愿立下字据,从此不进阮氏宗祠,不承宗族半点产业,只求能与她在竹林相守!”

围观的车夫们窃窃私语。有人认出阮咸是竹林七贤之一,低声议论 “名士风流”“违背礼教”。阿鲜卑突然从牛车上跳下,跪在阮咸身边,银铃碎了一地:“夫人,奴婢愿自赎其身,从此与阮家无关……”

“住口!” 姑母的拐杖重重落下,却在看见阿鲜卑颈间的银铃时,声音软了下来,“当年你父亲救我时,曾说‘若遇乱世,望夫人护小女周全’……” 她闭了闭眼,“可周全不是让她跟着你遭人耻笑!”

阮咸突然想起嵇康常说的 “越名任心”。他抬头望向竹林方向,仿佛看见嵇康白衣胜雪,站在溪水边向他颔首。他猛地站起身,将阿鲜卑拉上毛驴,大声道:“姑母,今日我便‘胡闹’一次!”

毛驴驮着两人冲进竹林时,阮咸听见姑母在身后叹气。阿鲜卑的手环住他的腰,体温透过单薄的中衣传来,让他想起去年冬夜,两人躲在柴房里,靠彼此的体温取暖,他教她弹《凤求凰》,琴弦冻得发涩,却比任何时候都清亮。

“咸郎,你不怕族里的人说你‘与胡婢私通’吗?” 阿鲜卑的声音埋在他背上。

阮咸笑了,笑声惊起竹枝上的露珠:“怕?我阮咸的琵琶,连鬼神都敢笑,还怕几个腐儒?” 他忽然轻拍毛驴,“何况,我有整个竹林为证 —— 这里的每一片竹叶,都知道什么是真情。”

三、司马构陷,礼教作刀斧

阮咸追婢的事,不出三日便传遍洛阳。钟会站在司马昭的书房里,手中的邸报被他捏出褶皱:“大将军,阮咸身为名士,却与鲜卑婢女私通,违背《礼记》‘不娶同姓’‘不婚夷狄’之礼,此风若长,我朝风化何存?”

司马昭正在看阮咸的《胡笳琵琶赋》,笔尖停在 “胡音绕梁,汉月当窗” 处:“不过是小儿女私情,何须大惊小怪?”

“不然!” 钟会向前半步,“阮咸乃竹林七贤之一,此事若不追究,便是默许他们‘越名任心’,挑战礼教根基!” 他压低声音,“况且,那婢女是鲜卑人,当年其父曾为匈奴向导,难保没有异族奸细之嫌……”

司马昭的笔尖在 “胡” 字上划出墨团。他知道钟会的心思 —— 借 “华夷之辨” 打击竹林名士,同时试探他对鲜卑等外族的态度。“也好,” 他放下笔,“着司隶校尉彻查,务必‘以礼服人’。”

山阳竹林里,阮咸正教阿鲜卑编鲜卑式样的草环。她的手在草茎间翻飞,银铃重新穿好,挂在新做的琵琶穗上。忽然听见溪水对岸传来喧哗,抬头见钟会的朱漆马车停在竹林外,随行的差役抬着写有 “伤风败俗” 的木牌。

“阮咸!” 钟会的声音像冰锥,“你私通胡婢,违背礼教,还不速速认罪?”

阮咸放下琵琶,站起身。阿鲜卑下意识地躲在他身后,手指绞着草环。竹林深处,嵇康握着铁钳走来,刘伶抱着酒坛晃悠着跟上,向秀整理着袖口的兰草,王戎牵着毛驴站在溪水边。

“钟大人,” 嵇康的铁钳滴着火星,“何谓‘私通’?阮咸与阿鲜卑两情相悦,明媒未娶,却也光明磊落。”

钟会冷笑:“《周礼》云‘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他们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不是私通是什么?何况那婢女是鲜卑人,我朝岂容华夷混杂?”

“华夷?” 刘伶突然插嘴,晃着酒坛,“我曾在匈奴帐中喝酒,他们的羊奶酒比洛阳的杜康还烈!再说了,当年光武帝娶匈奴公主,算不算‘华夷混杂’?”

向秀展开竹简,朗声道:“《论语》曰‘仁者爱人’,难道爱一个人,还要分华夷贵贱?阮咸与阿鲜卑,一个善琵琶,一个通胡语,正是‘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这才是真正的礼!”

钟会被驳得脸色铁青:“强词夺理!那婢女的父亲曾为匈奴效力,谁能保证她不是奸细?”

阿鲜卑突然走出,向钟会福了福身:“大人,我父亲是鲜卑商队向导,从未为匈奴做事。若不信,可去长安问波斯商队的人……” 她的声音发颤,却清晰,“再说,我只是个婢女,能探什么军情?”

阮咸忽然揽住她的肩,琵琶横在胸前:“钟大人,你口口声声礼教,可曾见过真正的‘礼’?礼是发自内心的尊重,不是用来踩人的高靴!” 他拨响琴弦,弹的正是当年教阿鲜卑的《凤求凰》,“你听这琴声,比你那些竹简上的死规矩,更懂人心。”

四、七贤共辩,真情胜纲常

这场辩论从竹林延续到洛阳太学。嵇康带着阮咸和阿鲜卑,在明伦堂与钟会及一众腐儒论战三日。向秀整理了《周礼》《礼记》中关于 “情” 与 “礼” 的论述,证明 “礼” 的本质是 “和”,而非 “禁”;刘伶则举了大量历史上 “华夷通婚” 的例子,说得那些老儒哑口无言。

“诸位说‘不婚夷狄’,” 嵇康站在太学的青铜鼎前,“可黄帝娶西陵氏,嫘祖是蜀地夷人;大禹娶涂山氏,涂山在东夷。难道圣贤都是违背礼教之人?”

钟会拍案而起:“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五胡乱华,正该严华夷之防 ——”

“五胡?” 阮咸突然冷笑,举起阿鲜卑的银铃,“这些银饰,是鲜卑族的手艺,如今洛阳城哪家贵胄没有胡毯胡琴?你们嘴上喊着‘严华夷’,身子却比谁都诚实!”

太学生们哄笑起来。有人指着钟会腰间的胡刀:“钟大人的佩刀,可是匈奴工匠打的吧?”

钟会的脸涨成猪肝色。他忽然转向阿鲜卑:“你既是鲜卑人,为何穿汉服,说汉话?”

阿鲜卑低头看着自己的裙裾:“我三岁随父亲到长安,母亲是汉人。她临死前说,无论穿什么衣服,心里都要记住自己是鲜卑的女儿,也是汉地的女儿。” 她抬起头,眼中有泪光,“难道,爱一个人,还要分哪里的月光更亮吗?”

太学的钟声响起时,钟会已辩无可辩。嵇康趁机展开《竹林七贤共同书》,上面有七人的联名,引《庄子・大宗师》“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说明真正的 “礼” 应顺应天性,而非扼杀真情。

司马氏最终不得不让步。姑母亲自到山阳道歉,说族里已默认阮咸与阿鲜卑的事,只要他们在竹林定居,便不追究。阮咸为阿鲜卑赎了身,在竹林深处盖了间小屋,屋顶铺着鲜卑式样的兽皮,门前种着她家乡的苜蓿。

成婚那日,七贤齐聚。嵇康锻了一对银环,刻着鲜卑的狼头与汉地的凤凰;向秀写了《胡汉通婚议》,刻在木牌上挂在门前;刘伶抱着酒坛充当 “媒人”,醉醺醺地说这是 “古今第一桩鲜卑汉的美事”。

阿鲜卑穿着鲜卑的红裙,头戴汉地的步摇,银铃与玉饰相和。阮咸为她戴上银环,忽然低声道:“还记得在柴房教你的《凤求凰》吗?今日,我终于能‘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了。”

暮色中的竹林,响起阮咸的琵琶声。这次弹的是他自创的《胡汉合鸣曲》,鲜卑的胡笳调与汉地的琴韵交织,如同溪水与松涛的和鸣。阿鲜卑跟着节奏跳起鲜卑的旋舞,裙裾飞扬间,银铃与玉饰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惊起宿鸟,也惊醒了沉睡的礼教。

钟会回到洛阳,将论战的记录摔在司马昭案头。司马昭却看着《胡汉合鸣曲》的曲谱,忽然笑了:“钟大人,你输在不懂‘情’字 —— 这世上最坚固的礼教,也抵不过人心的温热。”

他望向窗外,夕阳正为洛阳城的飞檐镀上金边。竹林七贤的故事,如同这夕阳,虽将西沉,却在天边留下最绚烂的色彩。而阮咸与阿鲜卑的爱情,就像竹林里的新竹,在乱世的风雨中,倔强地生长,用真情的绿,染透了礼教的灰。

尾声:竹影长留,情比金坚

多年后,当王戎在洛阳城遇见阿鲜卑的儿子,那少年正抱着琵琶弹《胡汉合鸣曲》,银铃与玉饰叮当。他忽然想起那个追婢的午后,阮咸骑着毛驴冲进竹林,衣袍上沾满泥水,眼中却有星光。

“你父亲呢?” 王戎问。

少年指了指竹林方向:“在教母亲编鲜卑的草环,说要送给刚出生的妹妹。”

夕阳穿过竹叶,在少年的红裙上投下斑驳光影。王戎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是刀斧砍不断、礼教禁不止的 —— 比如真情,比如爱,比如竹林里永远新鲜的竹露与琴声。

远处,嵇康的锻铁声与阮咸的琵琶声相和,如同天地间最动人的合奏。司马氏的屠刀或许会落下,但这片竹林,这份情,早已在无数人心中种下了自由的种子。只要人心不死,真情便永远鲜活,如同山阳春笋,在乱世的冻土下,等待破土而出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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