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过年,小博,佳佳,土妞,黑子都回到了这个位于湖南西南部的小地方,这里有四万多名留守儿童,我们曾经是其中的一员,现在我们都长大了,离开了这个地方,而以前发誓再也不回来的人,最后还是回来了。今天来聊聊他们的故事。
小博
小时候,她总是骑在爸爸脖子上,长大后,她骑在了爸爸头上,她骂爸爸婊子养的,她爸爸给了她一巴掌。
小时候,小博是我们这伙人里长得最水灵的姑娘,弯弯的眼睛,粉嫩的脸,遗传了她爸妈的好基因,看起来不像是留守儿童,倒像是城里娇生惯养的孩子。
爸妈虽然在外面打工,每年节庆日都会回来陪她,给她带了城里各种时兴的玩具和新衣服,她妈妈给她扎着小辫,她爸爸为她穿上皮鞋,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像是养在乡下城堡里的公主。
她爸爸每次出门都会带上她,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逢人就说,这是我的女儿,黄婆卖瓜也比不上他的兴奋劲。
在当时的我眼里,他们是非常幸福的一家人。
直到小博爸爸出轨,和妈妈离婚,一家变成了两家,小博跟了妈妈,弟弟归爸爸。
爸妈离婚的那一年,小博刚好面临着初升高,妈妈孤身一人,送不起她上学,她找到爸爸,爸爸只是沉默。于是她离开了这里,割断了与爸妈的一切联系,上深圳打工。
到去年为止,我整整三年没见过她,这三年我考上了大学,她养活了自己。
她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冲进爸爸的新家掀了吃饭的桌子,一旁的后妈抱着自己的儿子没有吭声,爸爸举起拳头想打她,她也只是将脸凑近,指着他爸爸问“为什么拿了她从小攒到大的压岁钱。”这笔钱一直存在她爸爸这里,小时候她收了压岁钱,攥在手里,不肯松,是爸爸哄着她说,存着以后给她买电脑,一年一年攒下来,也成了一小笔钱。
是妈妈告诉她,爸爸拿了她的钱去讨好现在的老婆,她才一气之下去要钱。而爸爸说他没拿。她红着眼梗着脖子骂他爸爸婊子养的,他爸爸给了她一巴掌。
从此在她心里再没有爸爸,也没人知道那笔钱到底去了哪?
直到有一天,她在妈妈的衣柜底下找到一张收据单子,正好是那个数目。
她看了很久,还是把它放了回去。
土妞
QQ空间里,她发了一张和儿子老公的合照并配文“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土妞生下来就有点呆,别的孩子一出生就哇哇大叫,只有她不哭不闹,小眼睛咪成一条缝。直到两岁之前,她还不会说话走路,只知道在地上爬。
她爸妈从来不管她,在她还没学会叫爸爸的时候,爸爸去了广东,在她没学会自己吃饭之前,妈妈跟着去了。只留下她跟着爷爷奶奶过日子。爸妈也是好吃懒做的人,妈妈在发廊和别人学剪头发,爸爸跟着一伙人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一年到头寄不了几分钱到家里,全靠爷爷修马路养着家。
在她六岁之前,一直都很迟钝,鞋子总穿反,分不清左右,筷子不会拿,用拳头握着,只要有人给她糖吃,她就叫别人爸妈。连比她小的人都欺负她,拿沾着自己口水的糖塞进她的嘴里,让她叫自己爸爸妈妈。
土妞因此读了三个一年级。
等她终于过了一年级要读二年级的时候,奶奶告诉她爸爸坐牢了,她问奶奶“什么是坐牢?”
没想到的是这么迟钝的土妞是我们这伙人中最早有孩子的。那个时候她才十八岁,还在该放肆的年龄,她做了妈妈。
恰好是在她爸爸出狱的时候,她抱着孩子一个人回了娘家。
他爸爸看到她第一眼,笑凝在嘴边上,先甩了门,插着腰站在门后骂她的男人,“只要他敢来,我就废了他。”土妞像回到了小时候的迟钝,站在门口没动。
最后,奶奶来开了门,爸爸坐在里面,只叹息了句“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囡。”
从那以后,我很少再见土妞,只有在她的QQ空间里,看见她笑得很开心。
佳佳
她觉得自己是父母养不起的“私生子”,在别人眼里她成了放荡的“婊子”。
佳佳今年才十六岁,却是我见过的人里最浪的,她抽烟,喝酒,纹身,烫头,穿着吊带,化着浓妆走在大街上,周围的一切眼神都被过滤了,她说“她只做自己。”
然而我无数次看见她边抽烟边哭,哭完了打电话给她爸,要钱,接着就是一顿歇斯底里的发泄,她骂他爸没出息,养不起她还要生下她,她骂她妈太狠心,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弟弟,当冷静下来了,她也骂自己,为什么明明知道还要去骂。
她曾在日记本里写到“我想要一个家。”然而她从来没拥有过一个家。她也曾努力过,
她说“我想要去你们那”
她爸妈说“省车费。”
她说“我想要你们回来。”
她爸妈说“养不起一家人。”
爸妈带着弟弟在深圳,她成了养在乡下的私生子。
进入叛逆期,她彻底地放弃了,一边和自己说她不需要家,一边疯狂地交朋友来填补家的空白。
从她上初中到初中毕业去卫校,三年的时间里,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尖锐,变得现实,变得薄情寡义。
在她换了无数个男朋友后,她终于找到答应给她一个家的人,尽管她才十五岁,尽管她不确定能不能和这个比她大了六岁的男人走下去。
她把她的第一次给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把她带回了家。
和一切狗血剧情一样,没有什么永远的天长地久,只有现实的鸡零狗碎和满地鸡毛。
佳佳最终被分手了,她的男朋友忍受不了她和其他男的玩在一起,尽管那是她认的哥哥,两人开始吵架,分分合合,每一次都是佳佳在妥协。
最后一次吵架,她男朋友说“谈个对象还不如去找鸡。”
佳佳什么也没说,走了,没再回头。
从那以后,她要的不是家而是钱,她爸爸给不起的,她在别的男人身上找回来。
最后她成了别人眼里的婊子。
黑子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可是真当铁杵磨成针的时候就再也找不回原来的铁杵了。
黑子因为成绩差,在初二的时候就跟着爸妈出去打工。临走之前他爸妈问他后不后悔,他回答说“没什么可后悔的。”
于是过完年就走了,走的时候带上了他最爱吃的腊肉和猪血丸子,还答应我说,明年回来给我带只有城里才有的肯德基,他不知道肯德基不能隔夜。
因为黑子壮实又能干,跟着爸妈加班熬夜, 一家人一个月能挣万把块钱,不到一年便在老家动土,准备盖房子。
13年他回来过年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长高了一大截,变得更壮实更黑了,嘴角留着没刮干净的胡子渣,说着乡音的时候不时磞出几句普通话。
他和我说起,大城市的楼有多高,游乐园的摩天轮有多大,网吧的网速有多快。说完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点上,看了我一眼,又掐灭,收进口袋里。我装作不懂他的掩饰和伪装。
其实我知道他没进过大城市的高楼,因为他只能呆在郊区低矮的铝皮厂房。
其实我知道他没坐过大大的摩天轮,因为他肯定嫌票价太贵,舍不得花钱。
其实我知道他没去过网速快得飞起的网吧,因为他忙得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我知道,其实我都知道,因为我爸妈是这样过来的,我们所有人的爸妈都是这样过来的。
去年,他家的新房完工了,他跟着爸妈回来,决定在家里开个小厂子,再也不出去了。这距离他初二辍学出去打工已经五年。
五年的时间里,他的同学有的考上了大学,有的出去打工,有的早早讨了老婆,生了娃。只有他孑然一身,没有读到书,没有谈过恋爱,五年来所有的积蓄拿来盖了房子,开了厂。
有一天,他看着电视里高考的新闻,问他爸妈,能不能送他去读书。她爸妈只当他开了个玩笑。
其实我很幸运,考上了大学,虽然我也恨过我爸妈,也曾经为留守儿童的身份自卑过,现在的我不怨,太宰治说“生而为人对不起。”对不起的同时,我们同样得学会如何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