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者也
(一)
我五岁那年,父母将我送到了姥姥家。
慵懒漫长的午时,小白狗趴在地上耷拉着脑袋,磕着眼睛,时不时摇摇尾巴,赶走前来觅食的蚊子。我与白兰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睡得死去活来。她将腿搭在我的腰间,我将手搁在她的嘴上,她的哈喇子就顺着我的手一直流泻到床上。整个房间只听得清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白兰是我表姐,我俩跟双胞胎似的,做什么事儿都要一起。发型清一色清爽利落锅盖头,出自姥姥的手笔。因为一样高,买衣服永远都是成双成对的。关键我俩的出生也很近,我十月出生,她九月,仅仅比我大一个月。后来听姥姥说,其实应该我是姐姐的,因为她早产,而我又怀足了月,结果就变成了妹妹。
现在想来,一切是不是从出生就预兆,她迫不及待地追赶过早的成熟,我慢慢悠悠地排斥变成大人。
等等。
如果我的人生在我五岁那年没有出现这个插曲。我应该不会有现在这种感觉——淡淡的失落。
面对着她圆滚滚的肚子,我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听长辈们说,已经有七个月了,再两个月就生了,他们说这些时脸上无一不带着迎接新生儿的喜悦。
就刚刚,我在门口碰到她跟邻居说笑。挺着个圆润大肚子,用手托着,微微吃力的感觉,她的笑声粗斌,充满了乡野气息,笑起来时,呼出的气体在喉咙处摩擦出一阵阵尖利的声音,整个身体都跟着颤动,露出不整齐的黄牙。我局促地一笑,喊她:“姐。”
她转过头来,一看是我,也不知道说什么,点了点头,说:“来了啊。”脸上还挂着残余的笑脸。
我笑着点头:“恩。”就跟爸妈一起进了屋。跟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一堆亲戚打完招呼之后沉默地坐了下来,电视里放着研究地方特色菜的纪录片,旁白的声音磁性又冷漠。我伸手在桌子上抓了一把瓜子儿轻轻嗑了起来。
“肚子都这么大了啊,没几个月了吧。”一个扎着马尾辫龅牙亲戚问。
“就在八月呢,预产期,前几天去检查医院说的啊。”
“这么大个肚子,只怕是走路都累啊。”
她一脸辛苦的表情:“哎呦,坐着肚子都是积着的,站着这腿又累。怎么着都不舒服。”
“我当初怀我们家那小子的时候也是这样。肚子大的走路都看不到地。”
我妈插嘴:“可不是嘛,吃个东西怎么吃都不合适。”
她一笑,浑身颤抖起来:“呵呵呵,受罪啊,现在天这么热,都不想吃东西,就想喝粥,有时候喝粥都吐。”
我把目光从电视上拉回来,瞄了瞄她的身躯,脸圆了不少,腿上的肉也多了。
我妈在那头叫我的名字:“若若,跟你姐说说话,可以摸摸姐姐的肚子嘛。”
我假装畏惧地看了看那肚子,那孕育着另一个生命的肚子,那属于母亲的肚子——她的肚子。缩了缩脖子,笑着说:“还是不要了吧,要是摸坏了咋办?”
顿时整个房间陷入一种奇异莫名的哄笑声中,她也浑身颤抖着,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肚子被震的一颤一颤,尖利的笑声仿佛就要冲破着压抑的屋顶,呼啸而去。
我扯了扯嘴角,想跟着她们糊弄地笑笑,却发现表情僵在脸上。叹了口气,继续嗑瓜子,看电视。果然是太久没有联系了吗,都不知道怎么去跟她交流了,其实只要她叫我一声妹妹,只要她像以前那样对我笑,像以前那样温柔地充满深情地摸我的头,跟我说说笑话,我就满足了。但时间已经回不去了。她追逐,迫切,焦急并且迅速地变成了她想要的样子,在我还在读书的日子里,她逐一转换身份,从女孩变成别人的妻子,再变成孩子的母亲。
她也许都不记得了吧,她怎么可能还记得呢?
五岁那年,我们都还是一无所知,天真无畏的黄口小儿。忽然我们就长大了,时间将彼此的生活推向两个面。我被迫长大,你迫切成熟。
还记得那时候我们在田里捉蛐蛐,在山里打转儿,在有萤火虫的夜晚,制作萤火灯。一夕之间,仿佛我只是去吃了个饭,上了个厕所,打了个哈欠回来就物是人非。
“李若!”我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身材跟我一般高,瘦瘦黑黑的女孩龇牙咧嘴地冲我喊。我抿住嘴,在我的记忆里,我很少几次来过姥姥家,对于她自然我也是不太熟悉的。
“白兰。”但我记得她,去年过年她有来我家玩过。红色宽大的外套将她套住,看起来极不相称,细胳膊细腿儿,头发泛黄,稀拉几根紧贴着头皮,蝌蚪似的黑漆漆的眼睛,瓜子脸。小样子跟以前一模一样。
姥姥牵着我到她面前,笑着说:“你们是姐妹啊,可以姐姐妹妹的叫,亲热些。”
白兰赤着小脚丫子抱住姥姥的大腿,高声嚷道:“我是姐姐!我要当姐姐!”
我盯着她的脏兮兮的小脚丫子,看到她像个泥鳅一样在姥姥大腿上拱来拱去,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样赖皮的人,突然也疯起来:“我才是姐姐!我也当姐姐!”
“我是姐姐!”
“我是!”
“我!我!我!”
“我。。。。”
音调一声比一声高,一个比一个响。跟比赛吵架似的。
“哎呦呦,小祖宗们,别闹了。”姥姥苦着脸,估计也没想到姐姐妹妹称呼会迎来一阵血雨腥风。高声喝道:“够了!”
我们涉于长辈的淫威都安静下来。姥姥高大伟岸地站在那里,像个国王似的宣布结果,指着白兰说:“你是姐姐。”白兰欢呼着“耶。”就跑进屋去找爸妈炫耀去了。
姥姥又指着我说:“你是妹妹。”
我憋着小嘴,一副泫之欲泣的表情。姥姥立马哄道:“妹妹好啊,姐姐都要让着妹妹的,大的要保护小的。”
我睁大眼睛望着姥姥信誓旦旦的脸:“真的?”
“真的。”
从此以后,我翻身农奴把歌唱,在姐姐妹妹的称呼上找回了场子。吃饭时我跟她大杀四方,刀光剑影,难分难解之时,突然冒一句:“姐姐要让着妹妹!”就见她恋恋不舍,目光恨恨地看着我将肉慢慢夹进碗里,我嘿嘿一笑,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姥姥买了糖,分来分去多了一块,我眼中精光一闪:“姐姐要让着妹妹!”就得意洋洋的将糖收进怀中,慢悠悠地撕开糖纸,舔舐起来。
一度因为这个梗,我同她的关系势同水火,一直不对头。
每次和她有个什么事儿吵得不可开交,双方都摩拳擦掌的时候,长辈们就过来将我们分开,一边说着“白兰,让着妹妹点。”
白兰愤愤不平,委屈喊冤,泪光点点:“明明是她嘛。”
长辈都目光一瞪:“她是妹妹。”
看着白兰皱的跟废纸一样的表情,我突然心虚起来。也不知道是良心发现还是做贼心虚,畏畏缩缩站出来地说:“是……是我错了。”
“嗯?”只见长辈和白兰都一脸诧异地望着我,估计是没想到我会认错。我突然脸烧得通红,巨大的羞愧感将我包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的方便面吃完了,姐姐还有,是……是我错了,对……对不起……”
环境一时静默起来,我内心慌张,煎熬无比,忍受众人莫名的目光与审视,差点就要哭出来了,这个时候,一个美妙的声音打破了静默:“是我们闹着玩的。”
白兰?!我抬头看向她,一时惊讶,庆幸,感动,羞愧各种情绪,百感交集。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过来拉住我的小手,贴着我的耳朵轻声说:“我们是姐妹啊。”
“我们是姐妹啊。”这句话从那时起就响彻在我脑海,直到现在,已经响彻了十几年,那稚嫩的音貌依然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