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封的两个小时
走在北宋的大街小巷
我把手机关了
生怕一条短信把我叫出来
我是被张择端画过的
刚刚从那座桥上走过
北宋那么多熟人
都遇到了
最要命的是在一处拐角
被潘金莲看了一眼
没有找到柳永
不知他又躲到哪一只船上
有了一千零一种风情
要出门的时候
一个戴了脚镣、枷锁的人
被押解着从小路走来
我以为是苏东坡
看了看
更像自己
走近黄河
记不清走了多远的路
当我伸手触到你的肌肤
所有的水
都流进我的体内
我不是支流
我就是你的九百九十九道湾
九百九十九个艄公
撑起了九百九十九只船
我是你航程的全部
没有一滴水纯净
所有的沙从我血管流过
变成我沙哑的声音
和混浊的泪
我是你一千五百多次决口
留下的叹息和悲伤
我遍体鳞伤
小心翼翼地走着路
生怕一不小心
碰出下一次决口
在敦煌
来读一本书
不在莫高窟的藏经洞
我不认识那些文字
走
一里路
或一万里路
走过大漠孤烟
西出阳关
等所有的人离开了
连同骆驼
就离你近了
来读一本书
月牙泉是它的的封面
鸣沙山是它的内容
哪一页都是开头
哪一页都是结尾
没有人知道它有多厚
没有人读完
每一粒沙是一个字符
每一粒沙是一部经书
每一粒沙是一个藏经洞
风过的时候
诵经的声音此起彼伏
每一句听得懂
每一声学得会
来读一本书
在一粒沙里关闭了自己
不再出来
宽窄巷子
走进来
就再也走不出去
出了宽巷子是窄巷子
出了窄巷子是井巷子
那个潦倒的诗人
把中文系搬到这里
一些诗行便如落叶落在墙上
落满
年久失修的院落
夜的光是虚幻的
白夜是八十年代的一个梦
我从远方来
只是为了跟另一个自己重逢
一只闲置的麦克风
看着那些打手势的人
从巷子里默默走过
没有一个熟悉
没有一个陌生
杜甫草堂说与杜甫
风不停
草被一层一层吹去
你熟悉的那滴雨依然在滴落
声音没有变
把粘贴在墙上的公文泡湿
从天黑到天亮
那床被子更硬了
那年
疾驰的马蹄踏碎了你的诗章
纷纷扬扬的碎片
替代了浣花溪水面的莲花
一抬头就落在脸上
沿着你当初走过的路
瘦骨嶙峋的我来看瘦骨嶙峋的你
笔已经拿不动
阮玲玉
上海
我是沿着一部老电影走来的
丝丝拉拉的声音
将世界一点一点磨成黑白
一半有声，一半暗哑
为什么要救我
你们觉得我受的苦还不够吗
是韦明在说
是你在说
路过的人每一个都在对口型
也许你说得对
活着越来越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你的导演蔡楚生又活了三十一年
他没有吃药
而是想活也不被允许了
雾锁中山东路
那个电视塔
恍惚中是你吃过的一瓶大大的安眠药
而海关大楼的钟声
听起来就是你吃空的药瓶
敲击的声音
土山屯的一块汉砖
月亮上的脚印
像盖了人类的印章
成为一封没有收件人的邮件
却被寄走，没有那么亮了
一个人刚刚死去
葬，有你看不懂的方式
如果葬在海里
所有的浪打磨不成一块坚硬的砖
许多文字产生了
许多文字消失了
想用一张报纸包住你
又怕腐蚀了你青灰的容颜
无法开启这个两千多年的黑匣子
知道里面有卓文君的琴声
赵飞燕的一段舞姿
捧走时，落了一路汉朝的叹息
四行仓库
这是个平常的日子
你在东京的街头走过
我在上海的街头走过
每一步都踩在阵亡的士兵身上
这面墙壁是一座纪念碑
用枪炮
用子弹和炸药
用八百壮士冷峻的眼神雕塑而成
四万万
四万万中国人只剩了他们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沮丧
只剩了0.3公顷的呐喊
站在这里
为那页省略他们的岁月而赎罪
所有的子弹落在我身上
少年的滑板沿着不规则的弹洞滑行
云台山蝴蝶石
那么多适合飞或停的地方
一路走来
却没有蝴蝶
雾中的云台山
任水怎样努力
也不空灵
原来
所有的蝴蝶都葬在这里
这两页石头
需要多少翅膀才能打造出来
然而
即使成为石头
也不改变飞翔的姿势
印象胶州
1
高凤翰
在夜里
打磨那些光
你用左手
我用右眼
我们都是不完整的人
那些光很弱
弱到不易察觉
有人悄悄擎着
打你的坟前走过
2
三里河
那些粟
一直在吃
一片黑陶
让我走了四千年
找到家
至今含着小石球
那是我的口香糖
（原载《青岛文学》2020年6月号）
